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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雪覆前尘(五)(1 / 1)


两个月后,已是隆冬。

萧陵川重新换了炭火,窗外大雪纷飞,寒风扑面,凌冽入骨。他双手通红,冷得几乎没有知觉,南愚把手炉塞在他怀中,只一瞬间触及到他冰寒的肌肤。

冰冷与温热相贴,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你身体不大好,小心冻着了。”她说。

他急忙抽出手,却被南愚紧紧抓住。

“你别动,小心我俩都要着凉。一会儿我让莱喜再拿一个进来就是。”

南愚十分自然地把剥了个烤栗子递给他,又倒了杯热茶:“尝尝吧,或许能暖和一点。”

这样搞得他好像个废人啊,不过还挺舒服的。

他真正感觉到暖了。不只是身体,心里也暖暖的,像要融化了似的。萧陵川低头浅笑,多希望这样的日子能久一点,再久一点,纵是身死也无憾了。

只是时不待人。这番光景还能有多久,这样的温存还有几时,谁也说不清。

砰砰!

拍门声乍起,这大雪天还能有谁来?

“我去瞧瞧。”萧陵川裹了件披风踏入雪中,背影孤高。

不多时,只见他拿着封信进来,脸色很不好。

南愚拂去他身上的雪花,温声道:“可是出什么事了?”

他拆开书信,背过身去:“你阿姊她……”

阿姊?

书信不过寥寥几句,大约是王暮醉酒后调戏一歌女,被南雨霏发现后他恼怒动手,当着府中众人的面将她推倒在大雪中。孩子没了,南雨霏也失血过多性命堪忧。许是报应,南雨霏倒下的那刻他也滑了一跤跌在花园假石上,现在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南愚双眼通红,顾不得什么便要冲出去。萧陵川早有预料,一把将她拉回。

“你做什么?!”她吼道。

萧陵川没有生气,反倒是取了披风拿着伞,语气温柔却坚定:“我陪你去。”

雪天路滑,原本要两个时辰的路硬是走了半日。待到冶秦王府,已是下午。

天色更昏沉了,低垂压抑地叫人心慌。

似乎是得了吩咐,门口几个守卫见他二人前来齐齐上前阻拦。

南愚冷声:“让开。”

几人依旧不让。

她攥紧了法串,事到如今也顾不上什么了。如果有错,事后她自会去南普道向师父请责。

南愚将要出手时,萧陵川箭步上前,拎着一守卫的衣领将他扔在一旁。其余几人皆知他此前征战沙场武力不俗,暗想着还是小命要紧,便装模作样地拦了几下,又故作受伤地躺在地上。

王府虽大,但好在吃酒时她多去转了几圈,大致的路线也清楚。加之乔迁酒时也曾有意问过一些,她大致猜出朝哪个方向走。

“我进内院,你不大方便,在此等我就好。”

“我怕你有危险。”

南愚目光冷淡,浅浅扫过四周。

“有你在,我没事。”

她怒气冲冲三步作一步地冲进房里,只见众侍女紧紧围着南雨霏。

南雨霏躺在床上,面色煞白毫无血色。

她拨开人群径直坐在床边,有人问:“你是何人,胆敢擅闯少夫人房中?”

南愚并不理会,只是将手悄悄伸在被子里去借法串给南雨霏渡气。

南雨霏脉象极弱,身体虚寒又大出血,若不这样保住她一口气,估计挺不过今晚。

“你是何人?”

一会儿,南愚止住了手中的动作。

“我是她亲妹妹。”

“原来是三小姐来了,有失远迎啊。”王夫人身后跟着一众郎中,似是刚从别处赶来。

南愚只觉得很冷。

“伯母,我阿姊是怎么回事,可否烦请您解释一二?”

“都怪我那个不孝子,放心,那歌女我已经处置了,定会给你阿姊一个公道。你先休息,我这又请了几个郎中来瞧瞧。”

南愚退到一边。

“奇怪,少夫人脉象虽虚弱,但已经渐渐平稳,并非……”

王夫人清咳一声。

南愚解下披风抱在怀中,道:“伯母,我这个做小妹的看着阿姊如此受苦心中很是难过。也不知日后,阿姊的生活可会好过?”

王夫人亲昵地拉她坐在身边,安慰道:“伯母知道你同雨霏感情不错,今日之事是我们不对,待那逆子好了之后,我们也会亲自登府向南将军南夫人赔罪。”

“南愚作为晚辈本不应擅自登府,这般失礼,也向伯母赔个不是。至于日后的事谁也不能保证,事到如今,我也不求阿姊过得有多幸福美满,只求她平平安安。”

这厢,门外侍女神色慌张来禀。

王夫人听后顿时僵住,脸色忽变。

“郎中,救救吾儿。”

王暮怎么了?怎地听起来比阿姊还要严重些?

“我儿……快不行了。”

几个侍女搀扶着她一路跌跌撞撞地离开。

王暮不过跌了一跤,只是动弹不得而已,怎地忽然就不行了?

南愚下意识地摸了摸法串,她尚未动手,怎会如此。

不管了,先跟过去瞧瞧再说。

几位郎中面面相觑,连连叹息。

“有什么只管说,我都能接受。”经过一番调整,王夫人似乎已经接受了这件事。

年纪最大的郎中捋捋霜白的胡须,思虑再三道:“少爷伤至后脑根本,已药石罔效。若能醒来,恐怕一辈子也只能困于这方寸天地中了。”

这话说得委婉,却着实刺耳。他这般莫不是……只能瘫在床上了吧?

“你们都出去,我想一个人静静。”王夫人神色冷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众人退去后,她看着床上一动不动的儿子,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他小时候本是个聪明乖巧的孩子,君子六艺样样精通,怎知去了表哥家暂住半年,再回来时竟成了个满口污秽只知花天酒地的混子。

究竟是被人带坏了,还是他本性就如此?做母亲的竟然都不能说准确。

数年间,她尝试过多种办法仍旧无用。他喜欢美人,便给他娶个貌美的妻子,本以为多少能收心,今日却酿出这般大祸,险些还将自己的命搭进去。

王家儿女众多,不差他一个。

冶秦王府数十载根基,不可以葬送在他一人手中。

王夫人轻抚过他的脸,像是在和他说话。

“为娘终究还是于心不忍,能不能活,看你自己的造化。”

“若南家追究起来,为娘不得不出手。到时便怨不得旁人了。”

回到家中已是深夜,衣衫鞋袜皆湿。换好衣服,南愚命莱喜打好热水,萧陵川和南愚坐着烤火一边泡脚。南愚很快便暖和起来,倒是萧陵川似乎还在瑟瑟发抖。

南愚管严了窗,坐在一旁凝望着那双深邃眼眸。

萧陵川被她看得心慌,避开了视线:“我知你心中忧虑,那王暮如今做出这种事来自然也是该死。”

她没答话,面目表情,一双清澈浅瞳显得有些疏离。

王暮之事,可与你有关?回来的一路,她心中一直默想着这个问题。她倒希望不是他,而是那王暮自己的命数。

过了许久,她凉声问道:“关于王暮,你可感觉有什么其他问题?”

他知道她所问之事,却笑道:“只觉得因果轮回罢了。”

“你真的相信因果轮回?”

如果真的信,只怕也不会这样做。

“我一直相信因果。”

南愚继续望着他,意思明显。

你这话能骗到我么?

良久,萧陵川一字一句,缓缓道:“善恶有报,天命自然。你不能沾染那种事,但我可以。”

说完,他忽觉胸中一股气涌上来。萧陵川跑到屋外雪地里,一口鲜血染红了这纯白之境。他哆嗦着看着手中的血,又捂住胸口无力地蹲在雪地中。

眼前,徒有大雪纷飞,无尽苍茫。

因果报应,竟来得这样快么?

王暮卧病在床的这两个月以来,王家接到诸多匿名书信,尽是揭发王暮的风月之事。本来这也不算什么,王暮现在躺在床上一病不起,王夫人亦不会放在眼里,只是偏偏其中一封引起她的注意。

这信纸这信封看似寻常,实则是王室之人所用。她心一紧,最好不是王暮那蠢货惹出的祸事。

信上人说,王暮公子在酒楼曾调戏过她,要冶秦王府给一个交待,否则某日全家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她将信揉皱成一团烧了,细长的眉眼微挑,又叫来心腹。

“二房的人最近可有出入风月场所。”

不多时,那心腹回来了,只朝她点点头。

王夫人懒洋洋地端起茶盏,又不小心将之摔碎。

做事不狠,怎么在这种世家大族立足。无论人或物,该舍弃就得舍。

有年轻的小侍女一惊,这可是王夫人近来最喜欢的一套茶具,现在摔碎了,该不是要发脾气处置她们这些无辜的人吧。

那心腹见状倒习以为常,微微躬身后便离开。

几个时辰后,有人通传道,二房家那位少爷猝死在风月烟花之地。王夫人擦完香粉,对外宣称那位少爷突发疾病死于家中。

未过几日,王家嫡子沉疴难愈死于家中。不到一月,王家两桩丧事,一时之间惹得城里人议论纷纷。

有传言道,是王家少夫人腹中死去的哪个孩子带走了王家的昌运。确实,自南家二小姐嫁入冶秦王府后,多年未晋升的王家老爷突然升职,官居二品。

王暮的灵堂前,南雨霏身形似纸薄,唇色无血,一眼看出久病在床,但眉眼之间仍旧不失那雍容气度。前来吊唁之人纷纷劝慰这个年轻的女子,先是丧子后又丧夫,寻常人谁能将这丧事操持得如此妥帖。

夜里,南愚陪着南雨霏守夜。

“阿姊,我替你在这儿跪着,你身体也不好,多少吃点儿东西吧。”

南雨霏却摇摇头,笑得她心里发凉。

“醒来的那天,我以为自己已经下了黄泉。我摸着自己手上的伤口,却是那样真切。却苟活了下来。第一句话,我问他们,王暮怎么样了。他们说,他躺在床上已经是个废人了。那一刻,我深深地松了口气。”

“小鱼儿,这几日我连连做梦。梦见我那未出世的孩子哭喊着朝我伸出小手让救救他,梦见王暮跌在石头上前亦是伸手让我拉他一把。”她语气渐渐冷了,眼角两行清泪,又道:“可是我没有。我就站在哪儿,看着他们坠入无尽深渊之中。”

“梦醒后我却并不后悔,甚至觉得这就是他们的命。鱼儿,你会不会觉得阿姊这样很坏啊,会不会觉得我很冷血?”

南愚只是轻轻抱住她。

“你什么都没做错,与你无缘,都是他们的命。”

王暮原定的出殡的那天,风雪昼夜不停,只得推迟到几日后风雪停的那天。有人告诉王夫人,若是如此定会误了下葬的吉时。王夫人揉揉头,只说让她去找少夫人商量。

南雨霏说:“误了便误了吧,让他走得好一点是生者应该做的。”

后来那天,南雨霏一身素缟,神色依旧悲伤,却莫名地与从前不同,让人难以接近。

她站在王暮的墓地之前,有人将她拉开,说妇人看不得这种场面。

迎着风,她只是淡淡说:“我与夫君感情深厚,而今阴阳相隔,只想亲眼看他下葬,看他在这个世间的最后一面。”

王暮去世后,王夫人有意地将府中事务交由南雨霏处理。一些复杂的事情和重要的聚会也会带上她,对此二房三房的人颇有微词,但南雨霏也毫不在意。

王夫人曾握着她的手说:“你做事够狠。待我与你父亲百年之后,将这王府交给你,我放心。”

数月后是南夫人的生辰,南雨霏回了府。

她回到府中的第一件事,不是像从前一般跟在母亲身后笑得天真温柔地去见那些宾客,反倒是泰然自若地同贵胄夫人闲谈说话。

南愚觉得,这样的阿姊已经不是从前的阿姊了。

眉眼大气,华贵天然。像极了南夫人。

无人时,南雨霏问南夫人:“您觉得我这样可算是个合格的女儿?”

南夫人看着这样对任何事似乎都冷冰冰的女儿,心中一痛,终于红了眼框。

“雨霏,是母亲不好。”

“女儿这样,应该没有丢母亲的脸吧。”

南夫人第一次伸手想要抱住眼前这个与自己容貌气度无比相像的女儿,却被轻易躲开,双手落了空。

“雨霏……”

“母亲,女儿得出去招呼客人了。”

门外,南愚见状如此,看着手中的信物,却还是迟疑了。

前几日赵师傅风尘仆仆地找到过萧陵川,让他将此物交给南愚,并让南愚把它转交给南雨霏。

世事沧桑,故人留在原地,还有意义么?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她不知道。

思索良久,南愚还是决定将这信物放到南雨霏房中。毕竟往后该如何,还是该南雨霏自己做决断。

是夜,南雨霏留宿家中。她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房休息,瞥见梳妆台上一只再熟悉再朴素不过的木盒,盒面上雕着几朵山茶花。

面前一张信纸不过寥寥几个字:岁月纵改,故人依旧。

信纸之下,一支手工做的毛笔,笔杆上雕着伊人题字的场景。

南雨霏手一顿,却将之搁于其中,最终合上那段过往。

木盒浴火,火光炽热,滚滚烟尘随风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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