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雅间。
“师父,您有何打算。”
元嘉恭敬地给师父沏了杯茶,垂手站在一边。空明浅抿一口,自己这个大弟子果真手艺非凡。虽是女子,举止气度却颇有他当年的风范。
“她不属于这里。”
难怪啊。
“弟子斗胆再问,她来此可是有……高人安排?”
事关云生,元嘉不好点明便只能说得隐晦。
空名大师未作回答,只是又端起茶杯。不必多言,元嘉了然。
这厢,南愚梳洗完毕,便同在院子里的元澄一同去了大殿。南愚将自己在幻境中所见一一道来,众人皆惊,未曾想张李氏生前竟遭此屈辱。
当然,她并没有说那朱砂痣与张李氏怨气之间的关系,也没有提起白卿。关于他,越少人知道越好。更没有提起,最后死了的村民,其实是她有意不救的。
在那之前,南愚从未直视过自己心里邪恶阴暗的一面。自己终究不配成为南普道的弟子,还好,自己也并非要在南普道过一辈子。如此安慰,才能让自己良心过得去。只是偶尔掠过师父那深邃的眼,心中还是会忐忑。
师父应该知道了。
但南愚早已学会了波澜不惊。
“等等,你说张李氏死后,村子里最先死的人不是张李氏杀的?”听起来有些绕,元亦道出了众人的疑惑。
南愚喝了口茶润润嗓,看了眼一脸严肃的师父,继续道:“张李氏死了,幻境便结束了。所以后面的只是我的推断。张李氏的尸骨被刨去了五脏六腑,有人不想让她超生。而且张李氏身上的镇压之法被破坏了,我猜,破坏阵法的人应该和杀最后伤害张李氏的人是同一个,不然为何我们能找到她的尸骨?”
“但理由呢?”
“那人,大约是想让张李氏报仇吧。”
此言一出,众人陷入沉思,表情有些怪异。
照她这么解释,好像也说得通……
“这样会不会有点……那人为了让张李氏报仇,竟连自己也算在里面了吗?”元澄迟疑道。
会不会有点牵强?怎么会有人为了让别人报仇,宁愿自己死?
南愚明白他的想法,却不愿再多说。
“具体的我也不知,估计是没有想周全,忘了自己也会死吧。”
估计是他心中有愧,甚至有罪,想以此弥补。
空名大师抬眼看向南愚,神色不明。
刹那间,南愚回望,得体大方,一脸无害,一如既往。
善恶有报,因果轮回。
她没有错。
此岸为现实,彼岸为极乐之境。彼岸此岸之间,隔着苦海。
四年前 古湾村。
“恭喜啊恭喜,嫁到我们张家,就是张家的人了。”
“祝两位早日生个大胖小子啊!”
新婚之日,张李氏听着众人祝福的话语羞涩不已。从前十六年未被爹娘疼爱的她,只觉得这是她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天。她望着面前这个有些朴实的男人,望着公婆,望着乡亲,越发期待未来的日子。
生一儿一女,男耕女织,携手到白头。
不到一年,她便身怀有孕,这是个好消息。
但她却不能似一般妇人般安心养胎。正是农忙时,她得帮忙干活。有孕后不久,丈夫便像换了个人一般,酗酒赌博,动辄打骂。她都分不清究竟是变心了,还是一向如此。
他又常常不归家,回来时一身酒臭味。公婆一边责怪她看不住男人,一边又说她身为女子管束丈夫是不守纲常。
村子里,夜晚常常能听见女人的哭声,扰得狗吠,不堪入眠。
“隔壁又吵架了?”
“年轻人火气大,以后磨合磨合就好了。”
日子过着过着就好了。
可是真的会好吗?
后来,茶碗碎裂声,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掩过争吵声。某天夜里,未足月,孩子便生了下来。接生婆见孕妇浑身青紫只摇摇头,心中了然。由于未足月,孩子天生体弱,打娘胎里便带了病。
但好歹是个儿子。再怎么他们也要把这孩子养大成人。
孩子满月酒那天与张李氏生辰隔了没几天,
丈夫拉着她的手,温柔地像是变了个人,只是他看向她的眼神里,没了最初的情意。他说:“你给我生了大胖小子,从今以后,我便要好好照顾这个家。”
孩子满月和张李氏生辰相隔不到十天,他提议将两件事一起办。村中老人对此颇有微词,说一个女人生儿育女本是应该的,怎么还特意给她过个生辰?但这是别人家家事,也不好多言。
满月酒那天,村中人齐聚一堂,举杯欢饮。虽比不得大户人家的美酒佳肴,却也是村中难得一见的宴席。满月礼生辰礼收了一大堆,张李氏看着他敬酒的模样,哪里会不知他究竟是真心庆祝还是为了收礼喝酒。
入夜,老妇人一声惊呼。张父醉卧在床上,没了气息。一日之内,由喜到丧,两种极端。
有人对张母说,若不给张李氏过生辰,本不会有这样的事。她一女子受了如此大的福分,便只能将家中其他人的福分折了。
张父丧后两月,张李氏感染风寒。张母照顾完幼子,出门喂鸡时不慎跌倒,头跌撞在路边石头上,自此一倒不起。有人说,张李氏的八字对张家不好,先是生子,此子体弱;又是接连克死公婆,将来指不定又会带来什么灾祸。
丈夫本就对她不满,听到村中人这般说,更是非打即骂。
她曾抱着孩子逃回娘家,邻居却说他们搬走了,至于搬去了何处无人知晓。也有人说他们在搬家后不久得病死了,至于什么病,死在哪儿依旧没人知道。
多可笑啊,她只想要一个容身之处都如此艰难。
那天下着雨,张李氏抱着孩子躲在草屋下。当丈夫朴实憨厚的身影出现在她眼前,她却止不住地颤抖。
婴孩哭啼着,小手在空中扑腾。
大雨冲刷着泥巴路,浑浊昏黄的泥水和着丝丝血红流向低处。
张母死后未满一年,某日,丈夫醉酒,抱着孩子就要送人,她不肯,他便动了刀。
“一个病秧子一个灾星,我养你二人有屁用,不如一齐卖了!”
她也不知何处来的力气,竟抢过孩子一把便将他推开,醉酒之人重重地跌在小河里,再也没起来。待再回来时,他已经浑身冰冷。
这一幕,不巧被村中那混混撞见,并以此要挟。
一夜之间,张李氏苍老了许多,她也被视为不祥之人。
张李氏不是不害怕,无数个夜里,她梦见他来索命。要是能一死了之倒也好,但她死了,孩子该怎么办?
她痛苦地回忆着那些噩梦般的日子。死后脏腑被人掏出,还被人镇压。
在元嘉一行人无暇顾及之时杀了剩下的所有村民,而后坠入六界轮回之外。
一布衣男子似乎等了张李氏很久,遥遥地一股血腥味袭来,那男子嘴角终于有了弧度。
张李氏抬手,他缓缓升起,脖颈间一道细长的红绳缠绕着,越来越紧,越来越紧。他在空中挣扎,面色由青灰变得通红,又变得煞白。
“你来……来了。”
她冷眼:“是。”
即使是眼前人给了她复仇的机会。但他亦是将自己推入深渊的人。
在她犹豫时,他向她保证,那个男人勤快老实会对她一辈子好。
在她第一次被打回娘家时,是他偷偷告诉给了婆家人这个消息,换来更狠的毒打。
在她第一次被那混混欺辱的时候,他看见了却并未阻止。
“我对不住你,我只是想……维护张家的……”
“维护张家颜面……”
维护张家颜面,所以她的死活根本不重要。
想要赎罪,那便给你这个机会。
“这么久……我终于……”他无法呼吸,故而连话都说不全。
张李氏似乎是累了,不想再继续耗下去。她扭曲地笑着,左手一点点用力。她的眼角,口鼻都流出暗红腥臭的血来,缓缓滑落,面目全非,素色麻布衣上道道血痕。
裸露出来或是布衣之下的肌肤,血肉模糊,大片大片的伤口和布料粘连在一起,伤口在发臭,惨厉不已。
“终于……解脱。”
艰难地说完最后几个字,他死了。
望着毫无生机的村子,张李氏终于放声大笑。阴沉的天色和山间流动的血水,仿若人间地狱。
天忽然下起了雨,风夹杂着雨水飘进窗内,让南愚惊醒过来。
忽地,她心中生出一个想法。虽不合规矩,但她还是想为她立一块碑。
南愚她提笔蘸了墨,却在笔尖即将落在木板上的那一刻顿住了。她这时才想起,这么久以来,自己竟不知道她叫什么,也没人提起过她的真正的名字。
张李氏?
不,不是。
这只是给她带来痛苦与屈辱的代号。南愚想知道的是张李氏在未出阁前自己的名字,一个不被冠以夫姓的名字,一个可以极其随意稀松平常的名字,可以是饱含了家人期待祝愿的名字,一个只属于她自己的名字。
但南愚不知道,也没人知道,甚至连张李氏自己都忘了。
“嗒”。
红墨滴在木板上,浅浅晕开,浅浅渗透,像花儿,像血。
有污迹,作废罢。
立碑?不重要了。
她是谁?也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