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7月1日。
“醒醒,醒醒。别睡,千万别睡。”小燕姐带着哭腔,“刀,对。用刀砸。”我感到身体一阵沉重,是小燕姐把我放到了地下。跌跌撞撞的,她去拾起了满是血的刀。灼烧感刺得我眼皮生疼,又睁不开。
“小燕——姐!”这声音颤抖,“救我。啊!”是其他姐姐的声音。“滋啦滋啦”的烤肉味混着塑料焦味直熏到我的鼻腔。
“依依,依依快醒醒。我背着你走。”我在家时经常吃不饱饭,瘦如排骨的身体压在小燕姐的后背上。意识愈来愈清醒,眼睛却睁不开。身边已经没有灼烧感。
好渴,吞咽口水如吞刀子般困难。耳边充斥着杂碎慌乱的脚步声和呜咽声,“小燕姐。就剩我们四个了,就剩我们四个了。”我已经分辨不清这是谁的声音。
“别哭,都别哭。门锁都砸开了。我们不会死了。我们去找警察。”我感觉到小燕姐说话间呼吸变得急促颤抖,这显现出她的慌张。而我的身体也随着她的行动一起一伏。
“走廊尽头的铁链子不知上锁没有。”
“好像没,我、我去看。”紧接着,一阵急促走路声便越传越远。
好可怕,刚刚是梦吗?
我想自己走,用力抬手,可是手仍低垂在小燕姐肩头。眼睛无论如何也睁不开,可是听觉和嗅觉却更灵敏了。
是潮湿的味道,苦苦的,涩涩的空气。
“没锁。小燕姐。要不你把小楚先放下来我背。”看来我们已经走到了走廊尽头,“这孩子的腿刮伤了。得赶紧消毒。带她去诊所看看。”语气中已经有了自由的喜悦。
我的意识越来越清醒了,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感。但身体的疼痛感也更加明显。眼皮仍然沉沉的,但似乎用力也能睁开。
我第一眼看到的是小燕姐通红的脖颈,挂着锁链的铁门能透过一些微弱的光。“小燕——姐。小燕——姐。”我完全没有说话的力气,发出的声音沙哑脆弱,好在鼻息间吐气吹到了小燕姐黏连着发丝的耳垂。
“我自己——走吧。”我试着动了动垂着的手臂,竟然能从她的肩头拿下来。自顾自的用力从她的身上滑落,企图站起来却踉跄地扑坐在地上。
擦蹭到了大腿内侧的伤口,疼得我直咧嘴。周身的一切果真似梦一样:寂静的走廊,外面的雷雨声不分青红皂白地震进来,解开缠绕的锁链子的哗哗声。这些都让我更有痛苦的实感。加上我一共四个人,其他人都消失了。除了小燕姐外,其他三个人都泪眼模糊着,浑身都在颤抖着。
“洪水。发洪水了。都赶紧去高处。快呀。”街边传来廉价大喇叭的女声,这声音很快就淹没在雷雨中。
“难道真发洪水了?”
“小冉说的也许是真的。可是,诶。她已经不在了。”这让我想起刚刚的坠楼。叔叔和小冉一起掉下去了。
“咱们得赶紧跑。”小燕姐利落地讲道。一边说着,一边搀扶起我。
“快跑呀。别拿了。”
“孩子。快抱着孩子。”
“慌什么?不见得有洪水。”
“爸爸,妈妈,你们在哪?”小孩尖锐的哭声传来。
我们跑到老三五金店牌匾下。眼前慌乱的人群都被砸在雨里。
“小燕姐。我知道警局在哪。”闻到这潮湿的雨水味,我的脑子“嗡”地一下,完全清醒了。我拉着小燕姐就往雨里冲,被冲洗的伤口火辣辣得疼,但不久就麻木了。
雨太大了,大到我看不清眼前的路。
拉扯着小燕姐的手突然被甩开了。我回头看到她被那个男人用小刀逼着脖子。就是倒汽油的那个男人。“快跑!快跑!依依。”他俩都比我高出一个半头来,仰视着他们能感觉到刀刃发着寒光,被雨水淋过发亮。瓢泼的雨让所有人的头发都紧紧贴在头颅上,说话之间能呛进去许多雨水。
“你让这孩子走。求你,求你了。”小燕姐的声音无助又嘶哑。我愣在原地,好害怕。我该走吗?
“行啊。几个婊子。全逃出来了。你们真该感谢这场洪水,让火势烧不起来那么大。”那个男人步步紧逼,已经用手臂勒住小燕姐的脖子。“剩下的在哪?我正愁干完这票没钱赚。”
“求求你。求求你。我把这孩子当做亲妹妹了。让她走吧。我跟你走。”我看着小燕姐的脸都扭曲成一团,这一刻所有的坚强都瓦解了。
“依依,快跑!快跑啊。别回头。”
我跑了。像个懦者一样跑了。这件事也变成了我几十年的梦魇和心结。
命运总在跟我开玩笑,可等我真的走投无路到快死了的时候又会施舍给我一根救命稻草。
我顺着散落的人群撞到了一个穿警服的大叔。此刻,水已经漫到我的小腿。
“警察叔叔,你救救我。救救我姐姐,好不好。”我几乎是扑到他身上。旁边的警员气得无可奈何,“陈队。这孩子估计又是一个和家长走失的。现在这情况,咱顾不上少部分人了。让大部分赶快转移。”说话只能喊着说,否则会被雨水声吞掉。
“谁家还没个孩子。我这个当爹的平常做的就不称职。”被叫做“陈队”的警察大声道,“小李。把她送到我老婆和儿子那。再遇走失的小孩都送那。他们现在就在警局家属楼的顶楼上。我在这指挥民众撤离。”
“是,陈队。”那个小李迅速抱起我就往前冲。大人的怀抱潮湿但是温暖,我很快就趴在他的肩上睡着了。与其说是在倾盆大雨中睡着,不如说是晕过去了。
等我再醒过来是感觉到了右腿的大腿内侧被什么东西碰到了伤口,凉凉的疼。
“嘶。”我冷不丁睁开眼,发现雨已经停了。脑袋晕晕沉沉的,感觉很冷。
“这孩子醒了。”我眼前是一个穿着白衬衫牛仔裤披散着头发的女人。她正蹲在我面前,用碘伏给我的伤口消毒,“你家是住哪里?”接着用手摸了摸我的额头,“还在发烧。”
“小橙子,把退烧药拿来。这回这孩子醒了,估计能喂进去了。”
“知道了妈。”我看着一个比我大一点的男孩拿起医疗箱里的颗粒袋装药,撕开,递给我。
“你看到我爸爸了吗?”他问我。“就是那个警察,看起来很凶的那个。”
我点头。也许那个就是他爸爸。
我吞咽进去这袋药,很苦。我们现在似乎是在天台。偌大的天台挤满了人,三三两两的瘫在地上。才发现我身上,披着这小男孩的外套。
天已经黑压压地沉下来了,没有下雨,但周围潮湿的味道宣告着雨还是会毫不留情地屠杀被洪水裹挟走的人。
“那他安全吗?”他坐在我旁边,只留给我一个侧脸。声音中都是落寞。
我不知道他爸爸会不会死。但我还是点头了,想安慰他和他妈妈。但他应该没看到我点头。
天灾落到头上,就是压在每一个人身上的担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