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惇回家休息、韩忠彦代理宰相的消息,迅速在朝廷内外传开。敏感的人们听到这个消息,马上意识到,皇上要处置章惇了。
御史陈中就在下班的路上,截停杨光华的马车,向他打听消息。杨光华跟陈中已经算是熟人,并且已经了解到陈中曾经遭到章惇和安惇的残酷打压。陈中本来在神宗朝末期,就已经是正七品的殿中侍御史,起初章惇对他的才华和能力很是看重,只因在哲宗朝没按章惇的要求弹劾苏轼,被降成了从九品的御史台一般官员。在此岗位上呆了三年,后来哲宗听到消息后,就找理由说要看陈中所写奏章,章惇不得不当即恢复了他的从七品,至今还是从七品。自徽宗即位以来,陈中已经两次弹劾章惇,其中最近的一次便是当天上午刚刚呈上的弹劾奏章。陈中见两次都没有结果,决定再次弹劾,誓要扳倒章惇。
鉴于这些情况,杨光华就说:“到底如何处置章惇,皇上还没拿定主意。只是章惇要求退休,皇上就让他回家休息了,并没说要给他什么处分。”
陈中一听,这说明皇上对于章惇的罪行,还没有上升到客观的高度。他向杨光华告辞后,顾不得回家吃饭,当即回到办公室,把在上次弹劾的基础上,又搜集到的情况,列举了章惇十大罪状。其中包括章惇在绍圣年间,设置元祐诉理局,凡是元祐年间言语不顺者,就对其施行钉足、剥皮、斩颈、拔舌之类的酷刑。
陈中在弹劾奏章中说:“这样的人如果不加以严惩,不足以平民愤,也无法诏告天下,更难以上慰先帝。”
这份奏章,次日一早就由杨光华呈给了皇上。徽宗一看,这个章惇,真的是心狠手辣,罪大恶极,看来是必须要严惩了,不然难以平民愤,也不能慰先帝,更难以整肃官员队伍。因此,徽宗下了最后的决心,要严惩章惇。
可怎么惩治,惩治到什么程度?这个亲政才刚满两个月,年仅十九岁的青年皇帝,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心里没有数,他着实拿不准。而惩治宰相这种事儿,皇上又不能跟任何人商量。于是他就让杨光华查找大宋开国以来这方面的先例。
其实,杨光华心里有数。他早就对大宋朝开国以来,每一个皇帝任期的执政情况、重大事件等方面的资料,全装在心里了。但既然皇上让他查找这方面的先例,他只能装模作样的在那儿翻书,又到架阁库去找资料,正好借机把伺候皇上难以分身、没能查阅的资料补了课。
如此折腾了差不多一整天的时间,杨光华才向徽宗汇报说:“皇上,章惇作为从副相到宰相,十几年时间,又独掌朝廷大权八年,集权到了史无前例的程度,这种情况在大宋历朝唯一;他既为哲宗朝国家建设作出过贡献,但他又最大恶极;他的罪行,可以说罄竹难书。身为宰相而出现这种情况,也是大宋开国以来唯一的。因此,此前没有处分和惩治这种官员的先例。”
徽宗一听,就又不知怎么办好了,只能有点不好意思地问他:“那你说,应该给他一个什么处分?”
杨光华说,“若按他的罪行,千刀万剐也不足以平民愤。可是大宋朝有不杀文官的规定和先例,再说他对大宋朝还是有过贡献的;功过相抵的话,他仍然够得上处极刑。不过,要处极刑可能负面影响太大。”
其实,是否对章惇处极刑,杨光华倒是觉得无关紧要。尽管章惇曾经因那篇文章想处死他,尽管章惇千方百计阻挠他进入徽宗的决策核心层,尽管章惇曾严厉地训斥他、羞辱他、打压他,而他目前的想法仅仅是,只要把章惇赶出朝廷,把他的党徒清理掉,为徽宗做一个为所欲为的皇上廓清道路就行。
徽宗听杨光华说到这里,忙摇头:“不不不,不行不行。我不能刚刚亲政就开刀杀人,并且杀的是一个三朝元老的宰相。真把他杀了,虽然很多人会称颂我这个皇帝,可能会说我是明君,可是更会有很多的人骂我,并且将来历史上还会留下一个坏名声。如果章惇只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那我杀他八遍都没人说我什么,可对章惇不能这样。”
说到这里,徽宗就在大殿里,又背着手转来转去,还不停的叹气。杨光华看到这种情形,不得不悄声提示了一句:“皇上,要不再去问一下太后?”
其实,说这句话是要冒风险的。因为这是僭越。皇上是天子,君权神授,做决定,做决策,还要求教别人吗?如果说太后在听政的时候,凡事当然要问她。可现在太后已经退位,皇上去问一个不当政不当权的老夫人,这算什么事呢?又倘若是皇上自己要去问、要去请教,倒也没的话说。 不过杨光华之所以敢这样说,并非冒失,也不是轻率或无所顾忌,是因为他摸准了徽宗的脾气,他也知道徽宗的性格,懂得他的心。在他亲政已经满两个月的情况下,他怎么能对杨光华亲自说,自己决断不了,还要去求教太后?而现在是杨光华提醒他的,或者说是杨光华建议的,这就不是他的决定。所以徽宗听完杨光华的话以后,又是习惯性的右手攥拳、左手摊开,右拳“嘭”地一下打在左手掌上,还轻轻一跺脚,说道:“对呀,你看你看,我怎么又把这茬忘了呢!走,我们去找太后。”
您可要注意了,现在徽宗是说,去找太后,而不是请教,也不是禀报了。可见徽宗对自己眼下的身份,和太后的身份,分的还是蛮清楚的。于是两个人就来到兹德宫。进门行过礼,徽宗就在下首坐下来。但似乎不好意思开口,或者说不知从哪里说起,就在那里类似清嗓子一样,咳了几下。杨光华坐在进门左首的一把椅子上,带着十分恭敬的样子,听徽宗跟太后商量,自己不插半句言。
只听太后说:“皇上啊,这么忙,怎么能有时间到我这里来呀?”
此时徽宗的脸上竟然飘起了红云,眼神晃来晃去。右手抚在桌面上,不停的拨动着,如此过了半天,才似乎是不好意思地说:“太后,又来劳驾您了。我就是想来请教一件事。”
太后就说:“你是皇上,不能对我说请教,什么事你就说嘛,该不是章惇的事吧?”
徽宗一听,脑子“吱”----响了一下,大为吃惊:太后已经不听政了,对国家大事,对朝政,他怎么能知道得这么清楚呢?特别是章惇的事,朝廷里就他和杨光华两人知道,杨光华又跟他寸步不离,太后又是怎么知道他是为章惇来的?这让徽宗不禁深为太后的先知先觉所折服,而且他很是吃惊。他早就已经领教了太后的厉害,可他没想到,太后比他一直以来亲眼目睹的还要厉害。于是他就回道:“是,正是。我就是拿不准应该给他一个什么样的处分。”
章惇曾经公开顶撞过太后,甚至对太后有过忤逆行为,现在坐实了他那么多罪行,徽宗觉得太后肯定会主张杀掉他。可是,太后的话大出徽宗意料:“章惇这个人呀,可以说是有功有过。我了解他。他精明过人,很能干,有才华,有胆识、有魄力,有担当,做事果断,能力超强。可他太傲气,太跋扈,也太嚣张,并且他心狠手辣,得罪过很多人,整死过很多人,就连苏东坡、蔡京这样的人他都不放过。所以呀,说他罪大恶极,毫不为过,说他劳苦功高也不为过。你呢,皇上应该能了解到,先帝在的时候啊,章惇就拿他当个孩子,任意摆布;先帝啥都得依着章惇,都曾经被章惇逼得哭。对这样的一个人,要怎么处分他?你要问我,那我的看法是必须处分,但是只能按照处分官员的办法来处分,而不能按照对待罪犯的办法。我就说这些。你是皇上啊。”
徽宗也不好再问什么。但他已经领悟了太后的话。所以,一回到垂拱殿,徽宗就让杨光华叫来了韩忠彦和曾肇,对他们说:“章惇任宰相期间,结党营私,打击异己,擅权妄为,目无圣上,且滥杀无辜,实为罪大恶极,万民痛恨。据其所犯罪行,当处极刑;念其三朝为相,亦曾为国有所贡献,将功抵过,将章惇贬出朝廷,降为越州知州。拟旨吧。”
三人面面相觑:章惇罪行那么大,居然仅给他个降职六级的处分?愣了半天,都才回过神来。曾肇忙提笔拟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