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幼菱一头雾水,懵懂的神色,落入太后的眼中,倒显了几分憨态,着实讨喜的紧。
她握住眼前小姑娘的手,一脸的慈爱,放软了声音:“孩子,你跟你祖母,长得像极了,看到你,哀家就想起了几十年前,我与她在郊野纵马狂奔,好不自在。”
“那时的我们,都还未出阁,珺璟如晔,雯华若锦,总想着有一日,能走出京城,观山望水,闲云清烟,四处溜达。”
她摇摇头,有些怅然:“可惜,我们都未能如愿。”
一个困在深宫,一个入土魂散。
祖母的存在,对顾幼菱而言,是那般陌生。她姓甚名谁,何样貌,自己一概不知。
多荒谬啊。
她明明那般鲜活的,一直活在其他人的记忆中。
可作为她的子孙和亲人,自己竟然茫无所知。
这一切,都是因为沈宝英,是她抹去了祖母的一切痕迹。
顾幼菱低着头,眸子里闪现一丝狠厉,在心里暗暗记下这一笔,又抬起头宽慰了老人家。
“太后娘娘,斯人已逝,生者如斯,您莫要伤怀,还请保重身体。”
太后只是一时感伤,来的快,去的也快,又笑了笑:“今日托公主的福,能见到你这个小辈,看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你啊,得空了多进宫看看哀家,哀家老了,就喜欢子孙萦绕在旁,看着热闹,心里也欢喜。”
周遭瞬间静的吓人。
刚才还在嘲笑顾幼菱的贵女们,立马脸色惨白。
顾幼菱抱上了太后这个大腿,到时候有仇报仇,有怨报怨,随便给太后上点眼药,最后可不都是要死得透透的。
此时个个后背冒冷汗,心里直打鼓,恨不得甩自己两个耳光,真想时光倒流,收回自己的讥讽和狗眼看人低。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
不过,她们把顾幼菱想的太狭隘了,她啊,虽然睚眦必报,但也知道冤有头,债有主。
顾幼菱坐回自己的席位,目视前方,眸色沉静的,盯着悠然自得的傅子衿。
【简单一句话,就让自己成为了众矢之的,真是好手段。】
【看来,她这个太子侧妃,做的挺得意的啊。】
【走着瞧,今日你欺我一分,我必十倍奉还!】
傅子衿跟个没事儿人一样坐在那儿,仿佛刚才落幕的闹剧,跟她一两银子的关系都没有。
她淡淡扫了顾幼菱一眼,眉宇间掩饰不住的傲慢,半眯着眼眸,窈窕一笑,却让人不寒而栗。
坐在傅子衿身侧的楚妤,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她有些不明白,为何傅子衿会如此针对顾幼菱。
往日里,端庄淑慧,大方得体的傅子衿,都去哪儿了。
还是,这样的她,才是她真正的面目。
楚妤细思极恐,摇了摇头,莫名感到害怕。
夜色渐浓,宫里各处挂着灯笼,天空升起焰火,璀璨夺目,引人瞩目。
念及顾幼菱是初次入宫,萧映仪开心的拉住她,在宫里四处晃悠。
“再往前走,就是御花园,花姿百态,景色宜人。”
顾幼菱听了,在心里评价了一句:那里,向来是嫔妃之间的必争之地啊。她们与人争,与花争,却终究争不过帝王的情。
身后跟着顾幼萱、顾幼薇还有方弦思,按捺住心里的雀跃,只暗暗左顾右盼。
方弦思指着一座不远处的高楼,好奇道:“那楼阁耸天入云,我还是头一回见呢。”
“那是望月楼,登高望远,站在上面看风景,看得可远了,可以俯瞰整个皇宫。”
萧映仪不说还好,一说,立马勾起了方弦思的兴趣,连顾幼萱和顾幼薇都想见识一番了。
顾幼菱哪里看不出她们的心思,便道:“公主殿下,可以劳烦您带她们去看看吗?”
“阿菱,你不去吗?”
“我胆子小,怕高,就不去了。”顾幼菱微微垂眸,声音有几分颤抖,看起来还真是怕的很。
方弦思听了,有点无语,幼时就敢一个人东跑西窜的人,哪里会胆子小,至于高处,也不知道整日上房揭瓦的人,是谁啊。
萧映仪倒是信了个十成十,她不想丢下顾幼菱,但望月楼守卫森严,她不亲自去打个招呼,也不放心。
“那你就先在此处转转,别乱跑,有什么事跟宫人说一声就行了。”
萧映仪不放心的交代了下,又朝宫人道:“都小心伺候着,出了什么事,本宫拿你们是问。”
宫人们都赶紧垂着脑袋,应了:“诺!”
一晃眼,萧映仪领着人就走远了。
顾幼菱的目光落在高高的望月楼,有些抗拒,风一吹,她忽然觉得心寒。
她的确不怕高,可她,怕鬼啊。
上一世,她亲眼看到一个嫔妃,从最高处跳了下去。
那嫔妃,一入宫,就被封了妃,还赐下了封号,妘。
妘妃,是北狄王的女儿,作为礼物,献给了萧景胤,以示两邦之谊。
明面上,北狄王对大魏,心甘情愿的俯首称臣,但背地里,一直小动作不断,后来干脆直接发动了战争。
他这样蛇鼠两端,虚与委蛇,完全置妘妃的生死,而不顾。
作为权力争斗的牺牲品,顾幼菱对妘妃,还是很同情的。
她也听到了宫里的闲言碎语,说什么妘妃,容色绝美,一双冰蓝色的眼眸,能摄人心魄,身体凹凸有致,丰胸翘臀,珠圆玉润,扭着纤细的腰肢,踮起莲足,跳着胡旋舞,美的让人不敢亵渎。
萧景胤被那舞迷得都快找不着北了,一波又一波的赏赐送进了她的住处,甚至后来,两兵对峙,刀剑相向,他也没有迁怒美人。
顾幼菱那会儿刚封了皇贵妃,圣旨还是热乎的呢,就来了个这么大的劲敌,自是有些惊弓之鸟。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老祖宗的话,还是有些道理的。
她随便走走停停,拐着弯去了妘妃的宫里。
一看,果然是受宠的很,随处可见,都是好东西。至于妘妃,也的确美的不可方物,就是冷冰冰的,好像一个死物。
她的眸光闪动,盯着自己看了好久,有些不屑道:“你也不过如此。”
那眼神,嫌恶,甚至有些怨恨。
顾幼菱绞着帕子,实在是气得不轻,她们明明是初见,却整的跟仇人似的。
自己当时想着对方好歹是王女,大老远跑过来,多不容易啊,自己就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她这一回。
可从那儿以后,妘妃就故意跟她对着干,还存心找她茬,甚至在皇帝面前跟她争宠。
自己想要什么,她非要抢过去,偏偏萧景胤还纵着她。
气得顾幼菱躲到自己宫里,谁也不见,眼不见心不烦,图个清静。
有一日,阳光灿烂,她心血来潮,去了望月楼,拿着窥筩看风景,那窥筩可真是个好东西,无论再远的地方,都能看的清楚。
她随便一晃,就看到了福宁殿,檐下,萧景胤一身玄衣,臭着一张脸,背着手缓缓走着,突然眯起眼眸,朝她这边看了过来,把她吓得手一抖,窥筩就掉了。
顾幼菱轻抚着胸口,吐了一口气,她跺了跺脚,可恶!
狗皇帝,难不成他还有千里眼啊。
她弯腰把窥筩捡起来,转过身,又吓了一大跳。
妘妃,冷不丁的站在她身后,一点动静都没有。
她拿出贵妃的气势,眉梢轻扬,“妘妃,入乡随俗,你既然入了宫,就该守宫里的规矩。”
“眼下,你该向本宫行礼才是。”
妘妃却不惧,反笑:“本宫?娘娘这个贵妃,做的真是好不自在啊。”
顾幼菱抿唇,心下好奇:“你一个异族人,汉话倒是说的挺好。”
这么一句话,却无意戳到了妘妃的软肋,她忽然有些伤感:“都是他教的好。”
“谁?”顾幼菱听的糊里糊涂。
妘妃坦白道:“我的意中人。”
这话,一时把顾幼菱堵的哑口无言,好吧,萧景胤可真惨,这么一大顶绿帽子,还真是绿的发光啊。
顾幼菱对别人的情事不感兴趣,她刚想转移话题,却又听到美人自顾自的道:“还记得,我跟他初识的那一晚,我差点落入虎口,幸得他相救,他说了什么,我却听不懂…”
原来是英雄救美啊。
顾幼菱来了兴趣,“然后呢。”
“然后,我们偶尔碰面,他教我汉话,我带他在草原,迎风而驰,到沙漠,赏落日孤烟。”
还挺美的。
“那你们就这么定情了?”
妘妃摇摇头,“他说,自己已经有了未婚妻,唯爱她一人,此生不负。”
原来是,妾有情,郎无意。
“那他眼下如何了?”
妘妃浓密的睫毛轻颤了下,眼眶湿润,无尽的悲伤迸出,“他死了。”
这真是一个凄美的故事。
顾幼菱也不会说什么安慰人的话,只道:“斯人已逝,生者如斯。”
妘妃没领情,不客气的道:“贵妃娘娘,也是用这句话,来安慰自己的吗。”
“你这话什么意思。”
顾幼菱有些不解。
妘妃一步一步朝她走来,身上的铃铛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唇角勾起一抹讽笑:“听说,贵妃入宫前,有个令人艳羡的竹马郎君,天意弄人,斯人已逝,您转眼就投入了陛下的怀抱,好一个生者如斯啊。”
“妘妃,你逾矩了。”
顾幼菱有些烦躁,一想到那些嘴碎的提起周承,就骂他是叛国的贼子,损了他的名声,就忍不住想赏她们一道白绫。
但更多的,是恨自己的无能。
“我不在乎!”
妘妃步步紧逼,她节节败退,被抵至窗前。
异族人,无论男女,都人高马大的。
妘妃足足比她高一个头,压的她有些气闷,她转头,紧紧抓住窗沿,稍有不慎,掉下去,怕是会摔得粉身碎骨。
“我入宫,只为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杀了大魏皇帝,第二件事,就是杀了你。”
顾幼菱吞咽了下口水,腿有些发软,她真后悔让所有人都守在下面了,自己手无缚鸡之力的,这下子,可如何逃脱啊。
“妘妃,你杀皇帝,我理解,如今两军对垒,你为北狄而战,自然是为民族大义,可歌可泣。”
“可我与你无冤无仇的,你…你不能乱杀无辜啊。”
妘妃金色的头发,在日光下,泛着盈盈的光泽,眸中绿波如芙蕖,肤如凝脂,这样一副琼貌,此刻,浑身化作锋利的刀刃,又眉眼如炬。
“贵妃娘娘,你知道对一个人而言,最痛苦的事是什么吗?”
顾幼菱不语。
妘妃唇瓣嗫嚅着:“那就是让她,永失所爱。”
她说着,抬手捏住顾幼菱的脖颈,只要稍稍一用力,就能捏她的喉咙。
“戎雪妘!”
顾幼菱不敢乱动,却听出这个声音是萧景胤,突然有点不那么害怕了。
“你放过贵妃,朕可以饶你一命。”
顾幼菱一听,一颗心又提了上来,有没搞错,她都这样了,狗皇帝还在变相威胁人。
他对她,果然,只欢不爱。
“我早就不想活了,从他死的那一刻,我就如同一具行尸走肉,活到现在,也只是想替他报仇罢了。”
妘妃决绝的模样,不像是在说假话,她的手又用力了几分,“贵妃,有你做伴,黄泉路上,也不孤单了。”
“住手!”萧景胤有些急了,“说吧,到底怎么做,你才能放过她。”
妘妃回过头,朝他投掷一颗药丸,“吃下去,我就放她一马。”
“不过,陛下可要想清楚,这是一颗毒药,下肚半个小时,就会扩散五脏六腑,必死无疑。”
她轻抚着顾幼菱的脸颊,笑了笑:“不知,贵妃娘娘在陛下心里的份量,有没有那么重要啊。”
顾幼菱有些认命的,闭上了眼睛,她怕死,可又不怕死,死容易多了,活着才难呢。
妘妃,又转过头。
只见萧景胤用指尖摩挲了下药丸,接着将它扔进了嘴巴里,吞了下去,神色晦暗:“放开她。”
“看来,陛下是真的舍不得贵妃。”妘妃轻呵了下,拽住顾幼菱的衣领,推了一把。
顾幼菱后退了两步,被身后的人接住,萧景胤搂住她的肩膀,沉声说了句:“别怕,有朕在。”
顾幼菱摸着自己的脖子,她没什么大碍,只有有些轻微的疼痛,但也只是皮肉红了几分,并未真的伤到骨头。
她的目光又落在妘妃身上,咳了两声:“妘妃,你束手就擒,交出解药,陛下还能饶过你一命。”
妘妃摇摇头,粲然一笑:“今天,正好是他的忌日,我要去陪他了。”
言罢,她往后一仰,像一只蝴蝶,飞走了。
在她掉下去的那一刹那,顾幼菱跑过去,想去抓住她,却连她的衣袖都被拉住,随后,只听见铃铛破碎的声音。
那声音,久久在耳边回荡,似是在向她诉说着什么。
顾幼菱抬手握住脖颈上挂着的玉珏,呆愣的出神,眼角莫名流下一滴眼泪。
她瘫软在地,又木然的看了眼皇帝,这下好了,萧景胤前脚毒发身亡,自己后脚就要给他陪葬了。
“陛下,您还愣着干嘛,快去找太医过来,兴许还有救。”
顾幼菱觉得,还可以再挣扎一下。
萧景胤迈开腿走来,把她扶起,紧紧搂住她,“朕没事,那颗药丸朕检查了下,根本不是什么毒药。”
他轻捏住顾幼菱的耳垂,道出真相:“不然,朕怎么会毫不犹豫的,就敢吞下去呢。”
不知道为什么,顾幼菱有些失落,她低着头掩饰了下,淡淡道:“那妘妃,为何还要跳下去。”
“我刚才,要是再快一步,就能救下她了。”
萧景胤:“一个人若是想死,你是拦不住的。”
“对她来说,死,或许比活着,更幸福。”
一阵风吹来,顾幼菱仿佛又听到了铃铛声,她摸着脖颈,又把手伸进去,握住那块温润的玉。
“阿菱!”
听到声音,顾幼菱回过头,是周承。
他跑的又快又急,动作幅度很大,大到脖子上的玉也跟着一晃一晃的。
这时候,顾幼菱才想起来。
妘妃在看到她,脖子上配戴的玉珏,眼里强烈的杀意,才消失不见了。
北狄,正好在镇北侯,驻扎的西北边塞。
周承的忌日,恰好也是在那一天。
原来。
戎雪妘的意中人,是周承啊。
缘起缘落,缘始缘终,缘续缘灭,都是命运提前安排好的。
顾幼菱忽觉身体绵软,心头刺痛,血气翻涌。
噗!
她没有预兆的,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然后,闭上眼睛,直直的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