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槐花挂了满枝,枝叶郁郁葱葱,四月末,寒气消散,红伞渐张。
一大早,顾幼菱就起了,梳洗装扮,衣裳是新做的,用的是蚕丝面料,是从自己名下庄子送过来的,穿起来轻薄又透气。
春红最近新学了一个发髻样式,手越发灵巧了,站在一旁的覃叶目瞪口呆,眼睛看会了七七八八,可转眼,又不知道该如何下手了。
她有些气馁:“我可真是没用,什么都做不好。”
“此话怎讲,姑娘平日进补的药膳,可都是你仔细钻研做出来的。”春红立马道:“别说,姑娘的身子骨可好多了呢。”
顾幼菱笑了笑,“正是,覃叶,术业有专攻,你的长处在药理,不必妄自菲薄。”
覃秋擅武,覃叶尚医,两姐妹,各有各的本事,顾幼菱没有深究她们的来处,毕竟谁都有前尘过往,有些能道,有些只能藏于心中。
覃叶感激一笑,半蹲着身子:“我去小厨房把做好的白术猪肚汤端来,让姑娘先填填肚子,这一进宫,不知何时才能吃上饭。”
顾幼菱此番进宫,是贺公主出阁之喜,宫里规矩多,多到吃个饭,都讲究天时地利人和。
她点点头,“你想的甚是周到,也送一些去表姐的房里。”
方梓楚要留京,大小诸事未定,方弦思不放心,偏等兄长一切皆宜,再返回蜀地。
进宫难得一回,既然要带上顾幼萱和顾幼薇,那么再带一个方弦思,自然也是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时辰差不多了,众人上了马车,带了随从奴婢护送,浩浩荡荡,往皇宫的方向去了。
宫门口,顾幼菱下了马车,查验身份,恰好和一人打了一个照面。
承恩侯府嫡女,楚妤。
楚妤进宫,顾幼菱一点都不觉得意外,她出身四大贵族,又和公主私底下交好,参加公主的生辰宴,那是情理之中的事。
她亮出一个牌子,侍卫二话没说,点头哈腰的道:“楚小姐,您先请。”
一看,就是宫里的常客。
楚妤容貌皎洁,一身华服,珠翠夺目,笑的恬静,落落大方,朝顾幼菱道:“顾家妹妹,你是头一回进宫吧,这深宫大内,不比别处,一不小心,就容易迷路。不介意的话,你跟着我,我在前面领路,如何?”
有人自告奋勇的当领路人,顾幼菱求之不得,她方才还在担心,自己好歹也在宫里待了七年,闭上眼睛,都知道如何,从她的扶光殿,去皇帝居住的福宁殿。
万一一个不注意,落下把柄,她该如何自圆其说。
如今,有楚妤在,她只须不带脑子的跟着,便好。
凡是女眷皆要从偏门入,身侧都有宫人跟着,免得出了岔子,冲撞了贵人。
这贵人,指的自然是皇帝,还有太子殿下,哦,还有一个豫王。
顾幼菱低着头,老实的不敢乱看,思绪却早就飞到九霄云外了。
此刻,她忽然想起了郭嘉曾经说的话,他道自己为了救周承,进宫面圣,却被天子看中,留在了宫里,幸而被太子殿下救下,才躲过一劫。
可后来,还是被他下旨,剃光了头发,打发她去白灵山当姑子。
这简直,比杀了她还难受。
顾幼菱琢磨着,萧景胤这个色胚,不会是随了他爹吧,一家子全是见了美人就走不动道的。
但思索片刻,又觉得其中另有隐情,萧衍不像是那种会被美色所惑的男子,他满心满眼,可都被权势塞的密不透风啊。
这样一个手上沾满鲜血的帝王,注定不得善终。
说起来,她还从未见过萧衍,上一世,萧衍暴毙而亡,新帝继位,等自己进宫,他都在坟墓里躺好几年了。
只有在每年祭祀的时候,她跟着皇帝去萧氏皇陵,一边给他鞠躬磕头,一边在心里痛骂他,盯着他的画像,恨不得啐一口:呸,又老又丑!
顾幼菱微叹了一口气,今日自己只敢簪一支烟蓝芍药绒花流苏发钗,尽量低调行事,一是不能抢了公主殿下的风头,二是警惕某个老男人的色心。
高墙绿瓦,重重宫殿,恢宏大气,气势磅礴,对初次入宫的人来说,处处都充斥着新鲜感。
连顾幼萱这般性子沉稳的人,也忍不住侧目环首。
倒是顾幼菱,一直低着头,完全不感兴趣的样子,引起了楚妤的注意,她看在眼里,却并未言明,只在心里腹诽道,原来顾幼菱是这样一个不慕繁华,依子空谷的女儿家,实属不易。
当朝荣昌公主,住在离坤宁宫,最近的凤翎殿,规模宏大,奢华精致,石板岩上,每走一步抬起脚尖,就会浮现一朵莲花。
宫宇内每一根柱子都精心刻画着一只又一只,姿态各异的凤凰。红色的朱漆门,赤金的梁木,发光的宝石,安置在各处的夜明珠,墙壁上彩绘着祥云,仿佛置身于九重天之上。
檐下挂起了红灯笼,红绸飞舞,欢娱喜庆。
“臣女,拜见公主殿下,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众人跪下,朝荣昌公主磕头问安,行叩拜之礼。
荣昌公主抬手,“免礼。”
多日未见,再看佳人,萧映仪亲自上前,把顾幼菱扶起来,聊表思念之情:“阿菱妹妹,我可把你盼来了。”
“映仪姐姐,我也好想你啊。”
除夕偶遇,一别之后,二人就再未见过了,短短数月,顾幼菱遇到了好些事儿,每每想起就恍然如梦,心境变了,看人看事顿觉不同。
当朝嫡长公主,萧映仪,是她第一个改变原先命运轨迹的人。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对是错,会带来什么后果。
她只是单纯的想救一个内心纯善的人。
这样一个人,无论她是不是公主,自己都会选择冒一次险。
因为荣昌公主说过的那一句:“同为女子,当依依相依。”
这句话,份量之重,怕是只有女子,才会真正的感同身受吧。
可她没想过,贵为公主,身份尊崇,也能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
这份善良,在她心中,无人能及。
顾幼菱从后宅闺阁少女,一步一步成为深宫贵妃,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几乎每天都在眼前上演,她的心早已麻木,善良这东西,也早就磨成齑粉,随风消散了。
很多时候,她都庆幸自己长了一副倾国倾城的美貌,被皇帝看中,纳入羽翼之下,宠着爱着哄着。除了皇后看她不顺眼,暗地里找她晦气,其余人,都小心的夹好尾巴,不敢得罪她。
宫里嫔妃众多,明刀暗箭,稍有不慎,就会丟了小命。
也有人想寻求她的庇佑,在她殿外,长跪不起。
她却选择不闻不问,事不关己,明哲保身。
后来那人怒骂她冷血无心,自私自利,是个胆小的鼠辈,将来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这话,把顾幼菱骂的哑口无言,她充耳不闻,倚在小榻上淡定的喝茶。
为了顺利推行新政,皇帝开始拿门阀开刀了,贵族怨声载道,一时风雨飘摇。
宁远侯府,打着她贵妃的旗号,出格的事没少干,她知道,却视而不见。
她不在乎宁远侯府如何,那个家,已经不值得她眷念了,就算全都被皇帝拉去砍了,她也不会掉一滴眼泪。
可是,宁远侯府毕竟是她的母家,树倒猢狲散,她的下场,也不言而喻。
她只好昧着良心,求了皇帝,不到万不得已,能不能不要动宁远侯府。
皇帝没说话,只是闭着眼,轻拍着她的肩膀。
可到最后,她的下场,终究还是不得善终。
重生归来,顾幼菱的脑海里,经常会冒出一个念头:对眼前事,眼前人,视若无睹,置若罔闻,会不会也是一种罪过。
上一世,她落到那个下场,会不会也是她该得的报应。
之后,她遇到了荣昌公主,捡起了自己丢掉已久的善良,不想再像个局外人一样,冷眼旁观。
因为她还活着,她的血是热的,自然,心也是热的。
萧映仪拉着顾幼菱,有好多话想说,但她是这场宫宴的主人,还要招待其他前来恭贺的贵女,帮顾幼菱安排好座位,就抽身忙去了。
顾幼菱虽然没怎么打扮,但还是美的独树一帜,尤其身上那身衣裳,飘逸灵动,一眼就可以看出,柔软又舒适,还隐约带着几分仙气。
“顾家小姐这身衣裳可是珍宝阁刚出的样式?”有位贵女看的眼花缭乱,心动不已,“以前,没见过啊。”
顾幼菱低头,掩袖一笑,“这衣裳用的面料是蚕丝织成的,摸起来又软又舒服,穿在身上,更是轻薄透气,我这般不耐热的人,午日在外活动,也没有留一滴汗呢。”
“不过,这衣裳却不是珍宝阁的。”
那贵女一听,越来越兴奋,赶紧问了一句:“敢问顾家小姐,是在何处购得的。”
其他感兴趣的贵女,也翘首企盼。
顾幼菱婉转一笑,眼眸流转,一字一句道:“城东街头刚开了一家成衣铺子,里头衣裳样式新颖,花样颇多,穿在身上,每一件都让我爱不释手…”
众人一听,都点点头,暗暗记下,想着转头去光顾光顾。
顾幼菱说了那么多话,有些口干舌燥,端起茶杯呡了一口。
“你今日怎得这么热心肠。”方弦思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顾幼菱讳莫如深的一笑,有些得意道:“方才啊,我是在打广告。”
“什么打广告。”方弦思摇摇头,“莫要说些胡话。”
打广告这个词,是郭嘉教给顾幼菱的,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引流,锁定目标顾客,增加销售额。
顾幼菱一时半会也不知道怎么解释的清,她自己都半懂不懂,只小声道:“我这般做,是给我新开的成衣铺子做宣传,拉点生意。”
“原来如此。”方弦思立刻懂了,轻抚着下巴,有点不敢相信打趣道:“你这颗漂亮的脑袋,什么时候这么聪明了。”
顾幼菱不想理她,把头甩向一边儿,却看到了刚走进来的一人,她穿着紫色衣裳,雍容华贵,举止娴雅,额间那颗红痣,带着掩饰不住的孤傲。
是太子侧妃,傅子衿。
她一出现,一时之间,众说纷纭,却都只敢小声的嘀咕。
就算是侧妃,也是太子的侧妃,打狗还要看主人呢,看在太子殿下的面子上,也没人敢怠慢傅子衿,更何况,傅子衿的身后,还有整个傅氏。
萧映仪想和顾幼菱亲近,就把她和自家姐妹的座位安排在了自己身侧,而傅子衿,本就和自己关系匪浅,如今,又是自己的兄嫂,坐在前头,也是顾及身份和颜面。
如此一来,顾幼菱和傅子衿,竟然成了相对而坐,面对面,把对方的一举一动,都看的一清二楚。
傅子衿盯着眼前的小美人,不动声色的整理了下衣袖,掀起眼皮子,轻笑了下:“这位小姐,以前怎么从未在宫里见过。”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在座的贵女都听到了。
有一位忍不住嗤笑一声,想捧着傅子衿,就踩低道:“怕是身份低微,无意得了公主殿下青眼,才进宫来,长长见识的。”
此话一出,好多贵女低下头,唇角却都挂着一丝讽笑。
还有的,静静的坐在那儿,看一出好戏。
方弦思气得想拍案而起,却也晓得场合不对,又是在宫里,怕自己一时冲动惹出乱子,连累了姑母和伯府。
顾幼萱和顾幼薇面红耳赤,忙低下头掩饰,这个时候,更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的懦弱。
顾幼菱听了,睫毛颤动,又猛然抬起,眸底波澜不惊,悠悠起身,柳若扶风,娇艳妩媚,眼尾上挑,轻扫了下那位贵女。
那位贵女,一个激灵,背脊挺直了,身后立马寒气逼人。
她隐隐感觉到,盯着自己的眼神里,满是浓浓的厌恶,犹如蛇的寒光,冰冷刺股。
而她,想挪开视线,却做不到。
顾幼菱轻捋着一缕发丝,淡然一笑,“小女初来乍到,各位不识,也是情有可原。”
半蹲了下身子,又道:“我乃忠勤伯府嫡女顾幼菱。”
那位贵女一听,冷静了两三分,在心里冷笑了下,区区忠勤伯府,一个不起眼的贵族罢了,不足为惧。
“可能有些人正在想,区区忠勤伯府罢了,哪里入得了眼。”
被戳破了心思,好多贵女面色一讪,尴尬一笑。
顾幼菱才不尴尬,她的眼中迸发出一丝狠厉,咬着牙道:“可京城谁人不知,当年藩王作乱,京城危矣,白氏一族,倾尽全力,才保下城中百姓的性命。”
“而我顾氏一族,作为白氏一族的同宗,与其同心协力,共击外敌,到最后,顾氏全族,只剩下我祖父一息尚存,先帝念及功绩,特赐忠勤二字。”
“如今,在各位的心里,却成了区区忠勤伯府。”
顾幼菱的纤白玉指托着桃腮,嘴角浮现一抹冷笑,顿了顿,又冷声的质问道:“那么,小女请问,在座的各位,有谁担得起区区忠勤二字!”
殿内瞬间鸦雀无声,不敢言语。
“好!”
“说的好!”
走进来一位老妇人,吆喝了两声,中气十足,穿着一身宫装,眉眼凌厉,一个简单的眼神,就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顾幼菱跟着众人一样,跪在地上,伏着身子,行礼道:“臣女参见太后,太后万福金安。”
“都起吧。”太后摆摆手,径直坐在主位,伴她身侧的,是皇后和愉妃。
荣昌公主坐在皇后的身边,眼神却极其不悦的逡回了一圈,有些动怒,暗道:“好啊,竟然敢趁她不在,欺负阿菱!她倒要看看是谁那么大胆!”
“刚才讲话的小姑娘可是老顾家的?”
太后问话,顾幼菱拿不定主意,却不得不答,软软道:“正是,臣女出身忠勤伯府,乃户部尚书顾松柏之女。”
“不错,有顾氏忠骨之风。”太后夸赞了一句,又似是想起什么往事,陷入了沉思,接着,朝顾幼菱笑了笑,招了招手:“孩子,你过来。”
众人你看我,我瞅你,都有些纳闷,连顾幼菱也懵了。
前世今生,这是她和太后的第一回见面,有些摸不准太后的用意,但只能硬着头皮起身,走到正中跪下。
刚要磕头,又听太后道:“孩子,你再走近些。”
顾幼菱抬头,思忖片刻,起身走到太后身侧,跪下行礼,却被拉住。
她一抬眸,只见太后眼眶,微微有些湿润,唇瓣嗫嚅着:“像,真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