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桐花半落,她独坐树下拨弦浅唱,春风将她摊在面前的琴谱吹乱,竟然掀翻着纸页往地上落去了。
她起身,疾步摸上纸页,却见面前出现一双锦靴。
“……以博趣于弦轸之外,可谓心知其意者。”少年人先她一步把琴谱捡了起来,声音清朗,如石击玉。
她怔怔地望着他的脸庞,不敢出声,只因心中清楚都是幻境,只怕美梦易散。
“璇妹……璇妹……”
那个声音呢喃在她的耳边,缱绻又温柔。炽热的吻落上她的肩头,带来难消的热度。
“不行,璇妹,还是待我和父亲说明了……”
她一把将那人按在床上,审视着他的意乱情迷,心里竟然生出了得意。
十几载的循规蹈矩,十几载的恪尽礼仪,她就像一只完美的木偶,作为母亲最杰出的作品,一举一动都被人牵丝而控,不得半点随心。
唯独此时此刻,她的心才是自由的。
温北璇眼神幽幽,表情是冷淡的,语气却像带着蛊惑:
“谢琢,我想要你,你不想要我吗?”
少年的呼吸急促起来。
天旋地转,落英如雨。
只是转瞬间,又是疾风吹雪,一个耳光迎面狠狠掴在她的脸上,直把她的头打偏过去。
耳朵嗡鸣了许久,眼前都是黑的,好久才听清楚了对面的叱骂:
“……贱人!你这个贱人!没有廉耻心的贱人!谢家……谢家!”
母亲狠狠掐住她的脖子,脸上没了往日半点端庄沉静,只有刻骨的仇恨,仿佛眼前人不是自己的女儿,而是要千刀万剐的仇人。
“谢家是害死韶儿的凶手!你居然和谢琢苟且——你出生之时我就应该把你溺死!怎么当年死的人不是你这个畜牲,而是我苦命的韶儿呢!”
女子尖利的哭骂声犹如钢刀,无情地戳在她身上,她只觉得小腹一痛,被母亲踢得痉挛起来,蜷缩着发抖,脸上的神色渐渐麻木。
总是这样,她都习惯了。
好在她已经日复一日地增加自己的钝感,变得毫无所谓,只要穿戴好这层厚重的壳,她就百毒不侵,她就刀枪不入。
辱骂声渐渐远去了,有个人拾起她的手。
“璇妹。”
她怔怔地抬起头,却看到了面前一滩血迹。
那个人浑身浴血,像是从尸山人海里爬出来一般,蹲下身来,温柔地轻吻着自己的手指,声音爱怜。
“谢家人,死了好多啊,你看见了吗?”
“你高不高兴?”
她望着他,痛苦难抑,脸上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漠。
仿佛她是真得无所谓。
“郡主!郡主!”
一道声音絮絮地响起,连续不停,似远似近,直喊得她心魂归一。
温北璇悠悠转醒,睁开眼睛,朦胧间似乎看到一张心心念念的脸,目光一凝,又变成了另一个人。
是孟玉修。
他抓着自己的手,脸上隐隐有焦急之色,见她睁开眼睛,又变作了惊喜:“郡主?”
只是与此同时,孟玉修便又立刻松开了她的手,仿佛不愿触碰她一样。
也对,毕竟一直以来她都如此冷漠,像她这样罪孽满身之人,像她这样死灰槁木之人,自然人人都避之不迭。
“华歆殿下肝热日久,邪热闭遏,气分不足啊,当是郁情入腑,不能调解,所以陡然惊惧伤痛,一时才有吐血了之症。”府医战战兢兢,“小人开了些养血益气的方子,还请郡主以后放宽心绪,万万保重身体。”
郁情入腑,惊惧伤痛?
孟玉修闻言愕然。
他本以为华歆冷心冷情,对万事万物都毫无所谓,根本不放在眼里,不放在心上,却不知道她竟然暗自沉郁良久,甚至拖垮了身体。
温越听着大夫的话,却蹙起眉头,看向约柳:“长姐好端端地怎么会惊惧伤痛?约柳,你是怎么伺候郡主的!”
约柳连忙跪了下来。
“不关约柳的事情。”看见久违的三弟,温北璇也没什么表情,漠然道,“是我自己的原因。”
南枝的目光却落在了一片凌乱的桌子上。
上面随意地堆放着自己送来的礼盒,悦己阁的画卷甚至骨碌碌地展开了,没来得及展开。
可见,温北璇是在看这些礼物的时候吐的血。
一卷琴谱半敞开放在锦衣上,扉页沾染上了零星血迹。
《壁月朝新》。
孟玉修有些赧然。一来是因为郡主久病在身,自己作为夫君只顾着争意气不理她,半点没察觉;二来是温越来孟府第一天就亲眼目睹长姐吐血,这不是明写着他苛待郡主吗?
他觉得自己好冤啊。
“长姐心里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温越和温北璇虽然不甚相熟,但年纪差得小,彼此都是看着长大的。
何况他这个姐姐,又是谢二傻子最惦记的人,他不可能不管。
“我都说了没事。”温北璇瞥了眼温越,却又立刻移开目光,仿佛不愿意和他对视,“府医已经开了药,我……我用了就好。”
南枝看见孟玉修欲言又止的神色,拉了拉温越:“哥哥,我们先出去吧,长姐需要休息,让姐夫一个人陪着就好。”
几人一一退出,约柳本不想出去,但见温北璇没发声,只好也离开。
眼见房门关上,孟玉修才道。
“郡主,是我不好,一直不够关心你。”
没想到他开口第一句话就是道歉,温北璇有些错愕,却只飞快看了眼他,没有吭声。
病后的华歆比起往常脸色白了许多,未施粉黛的脸竟然多了分柔弱之感,不似平日,高贵清冷得让人不敢靠近。
孟玉修坐到她身边:“是因为芙娘吗?”
“……”
“我知道,芙娘她……有了身子后,府中上下难免有些小人生出闲言碎语。”孟玉修轻叹,“但是你才是我唯一的嫡妻,纵使我们没有情分,我也不会辜负你。”
“……”温北璇呆了一下。
芙娘?原来那个怀孕的姬妾不叫蓉娘。
难得看她有些迟钝的傻气,孟玉修只觉得离她更近了些,莞尔:“怎么了?”
温北璇:“我是太子的女儿,天子的孙女儿,为什么要关心下人的想法,你想多了。”
孟玉修想好的劝慰全噎了回去。
确实,温北璇连他娘都不放在眼里,怎么可能介意芙娘她们!
他心中烦躁。
好个天潢贵胄,是他三生有幸高攀了!
她到底把他当成什么?一个摆件吗?
“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扰殿下休息了,告辞。”孟玉修冷了脸,拔腿便走。
就知道他又是自取其辱!
温北璇其实正在思考,怎么和他说自己吐血不是因为孟府,他没必要歉疚。只是她向来不善言辞,还没想好,便见他失了耐性。
然而,孟玉修正待拂袖而去,脚底却踩住了什么东西,他下意识地捡了起来,发现是一张信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