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
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当知了陆续从土里爬出急急脱去蝉衣;当某一天的朝阳已从北窗移上了案头的藏书;当枝头如烟如雾般的青翠早已着色成了浓浓的墨绿。初夏,便在你想念那件碎花连衣裙的时候偷偷打开了你的衣柜,在你依依不舍迟迟眷恋落日的时候,又将夜幕降临悄悄地推迟了一小会。
懒猫还窝在墙角装睡,你躺在青藤下的竹椅里的梦正等着你描绘,一滴花露却将它打碎。你想起爷爷哼过的歌谣:“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你才恍然惊厥脱口而出:“哦,初夏,夏天来了。”
菀彼柳斯,鸣蜩嘒嘒。锦城音乐学院,繁花似锦,绿树成荫。
音乐教室钢琴伴奏着合唱,电影《魂断蓝桥》的主题音乐《友谊地久天长》优美的旋律此时正在音乐学院的上空徜徉,这些跳跃的音符一钻进尘埃里,夏日的气息就不再浮躁,一落进那绿叶灌木里,花花草草便生机勃勃,一着了光,就生了翅膀无尽翱翔。这是放假前最后一节课,最后一场练习。
“好,就到这里。”当最后一个音符的余音终于平稳地落到了地平线上,坐在钢琴旁的指导老师苏依充满激动和不舍地对学生们说道,“同学们,我们就到这里,虽然这学期结束了,但是你们迎来了愉快的暑假!祝你们暑假愉快!”
“祝苏老师暑假愉快!”
同学们一窝蜂地欢跃着,和老师击掌道别。苏依望着眼前这群兴高采烈的花蝴蝶们愉快地笑了。
已到了放暑假的时候了,校园里正到处开满木槿花,各色的绣球。苏依摇着轮椅缓慢地驶在菁菁校园的水门汀上,过往的学生都热情礼貌地向她问好。
她是美丽的,此时此刻,芳华不老,风韵犹在。虽说她正坐在轮椅里,腿脚天生带着残疾,但绝不影响她在学生们心中审美的标准,甚至还一度成为某些男学生心中的女神。
她美丽的脸庞,对音乐有着惊人的天赋,还有一个坚硬的灵魂,就足以成为美的代表,尽管她天生只能用金属的轮子代替肉体的腿脚,也绝对阻挡不了属于她的美丽和魅力。如果说每个人都是一只被上帝咬了一口的苹果,带着残缺来到世间,有些人的伤口在显而易见的外表之上,有些人的伤口在隐秘的内心深处。如此,她倒宁愿这个伤口在她的外表或肉体之上,而换取一颗完美无邪的心灵。
苏依一边开心地打量着每一个青春活泼的身影:他们就像是她黑白键上跳跃的音符,那是希望的延续,生命的传承,仿佛每一个活动在校园里的身影都是她喜爱的音乐的灵魂。
她一边又有些落寞伤感起来,放假了,可爱的学生们都回家了,校园就空了,不再喧嚣不再热闹不再活灵活现不再生机勃勃。是啊!他们都回家了,可是她却回不了家,即使她回到家也是徒墙四壁。
自从她 20 岁考上这所音乐学院,并毕业后留校做辅导员,然后做导师,她基本上就没有回过义城那个家。她在美国的爸爸会在暑假来学校看她一次,她在意大利的妈妈会在圣诞节前夕来和她度过一段时间。她基本上不再渴望有爸爸妈妈的家庭了,但是她依然憧憬着有个相伴到老的爱人。
虽然每周他都会来看她,和她度过一段时间,她也能从他身上憧憬到组成一个家的向往,却无法从他身上得到成立一个家的许诺。
“苏老师!”宿舍楼那边跑来两个女学生,她们都是苏依的学生,一个是江韵一个是陈葭,今天是她们准备回家的日子,此时特地跑来向苏老师告别。
“怎么样?东西都收拾好了吧!”苏老师停下摇轮,望着两个爱徒。
“嗯!东西都收拾好了,车票也买好了,我们今天就准备回家了。”江韵缓步推起苏老师的轮椅。
“这学期学的曲子都要勤练习啊!每天保持练琴至少五小时以上!”
“知道啦!”两学生干脆地答应道。
温柔美丽的苏老师对她的每一位学生都非常严格,对自己的教学也一丝不苟。她桃李虽然还未能满天下,但她的爱徒都已在乐坛崭露头角了。
两位爱徒一边推着轮椅一边和老师聊着,缓步行驶了一段距离,在一棵大榕树前停下,因为她们都远远地望到了那个身影,那棵枝繁叶茂葱翠的大榕树下已早早立着一个俊美的身影,一身黑色笔挺的西装先生正站在那里,如同这棵夏日里的榕树,沉默,安定。
他来了,来看她了。
两位爱徒满怀笑意热情地向他问好:“韩先生好!”
“你们好!”他走过来轻轻接过轮椅扶手。
“苏老师,那我们就先不打扰您了,暑假后我们再来向您报道!”
两个爱徒识趣地向老师告别,又忍不住捂嘴偷笑而去。
“苏老师,暑假愉快!韩先生,暑假愉快!”
“好的!也祝你们假期愉快!”
这位经常来看望她们老师的先生,早就在她们心里占据了师公的位置。在苏老师所有的学生眼里,这位帅气的韩先生和苏老师就是天生一对完美配对。只有苏依心里清楚明白这份期盼很奢侈。
他推着她默默地在透着斑斓阳光的绿荫道上走着,两旁的木槿花寂寞又美丽。
“放假了,校园静了。”
“是呀。”
“不知道义城的夏天有没有来临?”
金属的轮子忽然停下,苏依幽幽地望着远处,蔚蓝的天空中有云雀飞过。她的眉际处有阳光恍惚。
“多久了?有十年了吧?”
“嗯。十二年了。”
“你要回去了?”她仰首望向身后的他。
他望向高远的天际。
“十年前她写来的每一封信你都有读过,却从来不给她回一封 ,也执意不让我告诉她有关你的任何消息。后来,她忽然断了书信,失去联系,你也没去寻找过……再后来,你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依然没有去找她……”
“嗯。”
“但你现在要回去了?”
他没有回答。
“但我知道你一定是为了她。”
他还是没有回答。
“可她不会记得你了……”
“这并不重要……”终于从他的喉咙里传来悠远的声音。
苏依沉默了,这么多年都没能留住他,最终他还是属于她。
“你是该回去了。”她还是没忍住说出了心里很痛楚但又很释怀的话,同时也没忍住流下两行泪来。
“回去吧,她在那里。”苏依知道,他终究是要回到她那里的,因为他很早很早的时候就将那颗爱恋的心埋葬在她那里,以至于无论天涯海角今夕何年,她都是他的牵绊,他终究要回到她那儿。
“谢谢。”他在身后又轻轻地重新推起她的轮椅,他谢谢她的理解和干脆的放手,没有用歇斯底里或楚楚可怜来纠缠和挽留,但他也高估了以至于没有发现前面坐在轮椅里的她已湿润了眼眶,两行无声的泪水和着两个金属轮子转动的频率,缓缓而去。
“他们坠崖的地方是哪里?我想去看看。”
“青蓬山三生崖,听说不是意外,他们是去那殉情的。”
远处浓密的树木在氤氲的雾霭中形成了一片朦胧的森林,他恍惚地看到那只云雀飞向那片迷雾,飞进那片森林。
那个久远的城市,埋葬着他的青春和他的青春爱人。
“姐姐,下雪了好冷呀,或许只有手指的刺骨冰冷,才能证明想
你的感觉是真实的。”
“姐姐,暑假不回来吗?爸爸想你妈妈想你,我也还很想你。”
“姐姐,寒假我去看你。”
“我们每个人都有罪。”
每天早晨醒来第一件事,她就是去摸那只放在枕边不远处的手机,开机,然后翻阅手机短信,这些短信最早的还是十年以前的,最近的一条却停留在了三年前,也就是三年来都没有人再给她发过短信了,除了10086 等一些系统自动短信外,她也是读完就随手删除,不会保存在自己的手机里。
或许这么说吧,整整三年了,这个手机都没有再接收到一条她能以储存的信息,哪怕连暂时的储存。而这被她一直保留的几条信息的内容却叫她陌生,她完全记不起这些信息内容的来源和这些信息的发送者,还有那个称呼她为“姐姐”的人是谁呢?她并没弟弟或妹妹。
她诧异着反复思量这些内容,最后依然徒劳无功像读一本天书,但她仍然坚信这是她的故事,这些都是和她有关的人物,她绝不怀疑是否拿错了手机,因为,她知道在三年前因一次意外事故她失去了记忆,她如同丢失了她珍贵的青春一样,丢失了她心里重要的记忆,一个没有记忆的人就没有曾经,就像是一个没有影子的人,让她不敢在灿烂的阳光下行走和歌唱,只能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哀怜,所以她伤感,落寞,孤寂。
当她像往常一样将每条陌生而又熟悉的信息从头到尾读完一遍的时候,就听见妈妈已经在厨房准备早餐了,她赶忙下床去洗漱。
她每天生活很简单:画画,写诗,再练一会小提琴。她的工作也很简单——给杂志做插画,给报刊写诗。她画森林,绿树和小木屋,有时也画小女孩,向日葵和烟花,她写的小诗,每篇都签上她的名字“萼”,她会拉的小提琴曲子不多,但是每首都感人泪下。
义城,一个不算北方的北方城市,夏天很长,冬天也很长,春天和秋天像是夹在蛋糕胚和奶油之间的一丁点水果块和果酱,尽管它还美其名曰“水果蛋糕”。城市的郊外有一座不算太大也不算小的山,叫青蓬山,山顶上有一块很古老的石头,刻有“三生石”字样,不知道在哪朝哪代刻上去的。
这座山历史悠久同时还有个古老凄美的传说:在很久远的上古时代,有一对青年男女相爱,但是却遭到族人的反对,最终在这里跳崖殉情。后来有一个采药的人在这里采得了一颗千年灵芝,就带回去给自己怀有身孕的妻子做补药吃了,当晚他的妻子就产下一对龙凤胎,后有道人说这个山崖是六道轮回的一个道口,从这里进去还可以转世回来,三生三世轮回。
所以,后人就叫这个山崖为“三生崖”,崖口边的石头称为“三生石”。
晌午时分,青蓬山走上来一位三十来岁的先生,他高瘦挺拔,尽管已是入夏时节,他仍然身着一套黑色的薄西装,一张轮廓分明的面孔被墨镜遮去了一半,一大束鲜花捧在手里,直往三生石边而去,他冷漠的样子仿佛刚参加完一场葬礼,而冷峻的表情已将骄阳对峙地失去了燥热,他在三生石边的悬崖处站立:三年前曾有一对恋人在这里跳崖殉情。
脚下的清风徐徐从裤腕钻入,送来一阵清凉,让你觉醒着这尘世间的美好,生命的珍贵。
他远远眺望着崖底,那里苍苍翠翠,隐约着一条若隐若现的白带,这里的人称是“忘川河”。那些芒草、金盏花和蒲公英是怎样见证当年年轻的生命在此坠落?还有这一缕缕清风当年又为何没能吹醒迷惘的生命?
他触目很久,默默地将手捧的鲜花一朵一朵摘下向悬崖下撒去,忽然一阵阴风从崖底席卷而来,树木沙沙作响,野草和鲜花都被鼓动起来,那些白的黄的菊花似乎正化作一只只蝴蝶,随风翩翩而去,年轻的先生看呆了,这凄美的尘世间。
许久,许久,风才回旋而去,他祭奠的是一个青春的亡灵。
黄昏,总有个丽影立在白色纱幔的窗前,悠扬地拉着小提琴,一曲《殇》凄凄切切,催人断肠。
夏日的惠风吹来,轻抚白色纱幔,仿佛正与她低语相和,少顷,她停下来,睁开双眼出神地望着远方,望着这个城市的黄昏正在上演,思绪满怀,仿佛久远的曾经正从眼前闪过,又似眼前的一切皆很久远。
她终是什么也没能记起来,不觉深深叹了口气。她不知她的过往亦不知她的未来,可是天边有云耳边有风,城市有黄昏,岁月有她。
她痴痴地望向天边的云,亦近亦远,那是一朵从天堂飘来的云,在她的窗前丝丝萦绕化为氤氲,一阵风吹入,送来云的亲吻,她心生一阵痛楚,不觉湿了眼眶,这痛楚为谁?思念亦为谁?
她总是不自觉失神,心中总有千言万语,却经九曲十八弯的肠道最终只成喉中的一声叹息,她脑海中仿佛有一大堆记忆正冲击她的神经中枢,当她正要努力认真去捕捉时,却又化作一朵浪花一个泡沫随着潮水退去,终究徒劳无功,她拾不起一朵浪花也抓不起一个泡沫。又像在午夜让她惊醒的梦境,那么清晰深刻,可是天明时分,却难以描述一丝一毫情节。
她立在窗前,望向这个城市的黄昏,随处都有不经意就能捕捉到的一抹霞光,把她的脸颊吻的绯红。黄昏很美,似乎不会流逝,芳华很美,似乎不曾历经一丝丝沧桑,裹着蕾丝长裙的身影很美,她是黄昏最美的这一抹。
门铃响起,谁惊扰了这一刻的美好?除非更美好。
一个不速之客在这个盛夏的黄昏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