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一日,下午一点。
打包好的设备被放上了货车。
洛格擦了擦额头上不存在的汗水,拉下车厢门后向着驾驶室竖起大拇指。
驾车的“小狼”卢修斯与副驾驶位置上的菈妮同时探出手臂回以一个大拇指。
后排的徐才与康乐儿同样探出头向外挥了挥手。
随即引擎声响起,货车驶离了苍耳园。
已经康复的四人小组将护送这辆车以及其上的物资前往五环之外的聚居地,渔人码头。
“这是最后一车了。”
站在校工身后的海因希斯,一丝不苟在手中表格打上一个勾。
“是啊,最后一车了。话说从渔人码头走,合适吗?”
洛格抱着肩膀,看着远去的大货车,询问着身旁的同伴。
“货运最好是走渔人码头。”
海因希斯铁灰色的眸子中没有半点波动,但还是补充了一句。
“放心,杨社长会派人跟他们一起的。”
“那就好。”
洛格点了点头,接着转过身望向身后的大巴车,一时间难免有些唏嘘。
“要离开了啊。”
海因希斯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继续核对着事先制定的表格,然而也在心里叹了口气。
是啊,要离开了。
自上个月二十八号,财团的新任董事长源本泽宣布了第四次企业战争的开始。
战争开始了。
短短几天的准备后,苍耳们也该离开了。
许多苍耳园走出的“孩子”,例如留在城区卖猪脚饭的小林夫妻也都在这段时期回到这里帮忙,他们知道这里的情况,哪怕自己还没决定是否离开。
年纪偏小的一批孩子已经在之前由诺娃和邦妮照顾,在福康社区的社长杨鳄鱼护送下先行前往码头。
此刻最后一批孩子正一个接着一个的登上大巴车。
那一张张稚嫩的小脸上还有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但背后是自己整理的小背包,身旁是一起长大的朋友,尊敬的老师和校长也会跟他们一起走,还有刚刚结束的大餐日。
孩子们更愿意将这当作是一场郊游。
在孩子们依次登车时,服部三郎也从园林间的小道走了出来。
“服部先生。”
洛格抬手挥了挥。
那面瘫的中年老板点了点头,随即道:
“所有设备都关了。”
战争开始了,在战火蔓延到身边之前,每个人都会想尽办法保全自己。
哪怕这战火最终会蔓延整个世界。
在这样紧张的情况下,这位面瘫老板还是一早赶了过来,给孩子们完成了最后一次烹饪。
今日一别,他怕是很难再给这么多孩子做一次饭了。
“辛苦了。”
海因希斯收起清单走上前从怀中掏出了一盒香烟。
服部三郎取了一根,却没有立刻点燃。
他看着正在登车的孩子们,沉默片刻后低声道:
“他后来也没有联系你们?”
海因希斯与洛格闻言也都陷入了沉默。
随即,洛格叹了口气。
“没有。”
他,自然指的是那次庆功宴上缺席的主角。
孟瑜。
从那天起,那个男人就像是消失在了所有人的世界中一样,就此音讯全无,没有半点消息。
当天晚上孟瑜始终没有出现。
唯一能确定这男人还活着的,是后来到店的樱井织雪。
那位召集起孟瑜朋友帮忙的樱井姑娘,当晚只是默默饮酒,一杯又一杯。
那个时候,洛格他们就已经得到了那个答案。
他们不会再见到那个来自九夏的神秘男人了。
这是一场不说再见的告别。
但心细如服部三郎,还是从这段时间内发生的事看出了一些端倪。
因为据他通过东成会内留下的那点关系打听到,樱井家在不久前更换了家主。
“八嘎……”
服部低声骂了一句。
从第一天见到那个混蛋开始,他就知道对方的与众不同。
只是,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吗……
此时,所有孩子都登上了这最后一班大巴车,随着汽车的开动,孩子们不由得透过车窗看向外面,看着这片承载他们童年的地方。
某种奇怪的感觉从这些半大孩子的心中升起。
一点空落,一点难受。
待到很久之后,成年的他们离开校长与老师们的庇护时,他们才知道……
这种感觉,叫作不舍。
眼看着大巴车驶出校园,为大伙散了烟的海因希斯摸出一枚钢音火机点火。
随即,他低头看着手里的火机,铁灰色的眼眸中浮现出一丝复杂。
这是徐才交给他的。
孟瑜那个家伙趁着孩子昏迷时,把海因希斯给出的报酬还了回来。
一时间,三道身影站在逐渐偏西的日头下,背对着空荡荡的校园,一时间竟显得有些萧索。
“服部先生。”
洛格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跟我们一起走吧。”
面瘫老板点了点烟灰,落在脚下不会再有人清扫的路面上,摇头道:
“我是个麻烦。麻烦就该有麻烦的觉悟。”
不等洛格开口,他就提前出言打断。
“我知道你们也都有属于自己的麻烦,但是先生们,这并不意味着我能心安理得的搭上你们的顺风车。”
他看向来自冰洋的魁梧校工,面瘫脸上挤出一个极浅的笑容。
“店里的事我还需要处理一下,就在这儿说再见吧。”
洛格闻言低头看向海因希斯,希望这比自己更会说服人的好朋友帮忙劝劝。
海因希斯却没有出言相劝。
片刻的沉寂后,他看向服部三郎,这个资助了苍耳园许多年的退隐极道众,缓缓抬起右手抚在胸口,郑重道:
“服部先生,感谢您这些年对孩子们做的一切。祝您平安喜乐。”
服部那张面瘫脸上终于露出一个明显的笑容。
他看着郑重的海因希斯,又看了看一旁还试图劝说自己的洛格,拔直腰背,缓缓躬身。
“诸君。”
“一路顺风。”
少顷。
服部三郎登上了自己租来的厢货,又向外面还在等待校长的两人摆了摆手。
然而就在他要打火启动时,落在仪表盘上的目光微动。
随即那张面瘫脸上露出诧异之色。
仪表盘前,装着一个信封。
信封上,有人用墨水写下的标注。
“服部收。”
服部三郎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拿起信封,小心打开后轻轻一倒。
几张彩色薄片从掉了出来,轻飘飘的落在中年人掌心。
服部三郎愣了原地,而后立即抬头看向四周。
半晌,他才吐出那口憋在胸中的浊气,看着手里的彩色薄片无奈一笑。
“你这个混蛋……”
通往九夏的船票。
这是那个家伙送给他的礼物。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告别吗……
真是洒脱的混蛋啊。
——
“真是洒脱啊。”
白发老人看着那倚在窗边的男人,打趣道:
“我敢肯定现在有很多人还在骂你。”
窗边的男人并不在意的耸了耸肩。
“那就骂吧,也不差这点了。”
樊书生,这位苍耳园的校长,一手建起这座学校的老人,此刻将整理好的东西一一装进自己的行李箱中。
边上的大号行李箱早已装满。
里面没有金银古董,只有一张张照片。
敞开的另一个行李箱中,则装着几套换洗衣物,几个装着勋章的铁盒。
以及一套旧军服。
联邦时期的空降师军服。
“好吧,我就不当那烦人的老头了。”
老人合上箱子,拉上拉锁。
随即伸手从办公桌下抽出一瓶未开封的白酒,倒进桌上亲手洗好的空杯。
“喝一杯吧,照着咱们九夏的规矩。”
老人抬头看向孟瑜,笑着道:
“想说的话,都存在酒里了。”
窗边的男人转过头,露出一个意料之中的表情,上前拿起酒杯。
两人一碰。
辛辣酒水入喉,而后胸膛内泛起暖意。
樊书生也不急着离开,一边给两人满上,一边随意的道:
“跟我一个时代的人,要么身上的器官换了个遍,要么就插管躺在病床上了。我能健康的活到现在,也算是福气了。”
孟瑜闻言毫不留情的一撇嘴。
“呵,所以说积德行善还是有用的。你这老头除了说话不中听,也算做了一辈子好事,活该你无病无灾。”
樊书生瞥了孟瑜一眼,忽然道:
“没你说的那么好。”
老人低头看着酒杯中的烈酒,有些出神的自语着。
“你不知道,我年轻在军队服役。那时候联邦无时无刻不在宣传星际航行,将这称为人类离开摇篮的第一步。我父母一心希望让我加入空军,到时候或许就能跟上第一班星际航班。我也不负众望。‘龙骑’空降师,九夏地区数一数二的空天部队。”
他看向那刚刚合上的行李箱。
“我一路升到了尉官。终于夺得了一个未来的起航名额,允许带上双亲。那时候我才三十四,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只想着带我父母登上星际航班,连对另一半都没什么兴趣,反正按我爸的意思,我这么优秀不愁姑娘。”
说到这儿老人笑了笑。
这个一直强硬自信的老人,这一刻眼神中流露出几分柔软。
那是孩子提到父母时特有的柔软。
哪怕他已是个九十岁的老人。
孟瑜拿起酒杯,与老人轻轻一碰,接着仰头一饮而尽。
他知道,后续的故事必然不会多么美好。
因为二零六四年,联邦内战开始了。
那个曾意气风发的空天部队尉官,活过了那场战争,却再也没有回归故土。
“孟,联邦并不美好。所谓的平等与联合,依然只是政客们为了选票放出的虚假诱饵。但它至少比现在这个操蛋的世界好多了。”
老人放下空杯,眼角多出些许水光,像是被烈酒辣到一样。
他看着自己的忘年交好友,认真道:
“人人平等,人人自由,本就不可能。如果绝对的秩序是十,彻底的混乱是一,那么这个世界的理想状态应该介于五到六之间。哪一个极端都不好,但哪怕不是极端,很多情况下也足以摧毁整个世界。”
孟瑜拿过剩下的半瓶白酒给两人重新满上,安静听着樊书生继续讲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