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七日,十四点整。
暴雨逐渐转为细碎的水滴,带着如丝般的冰寒沁入空气。
安斯特拉公益墓园。
还未换班的值班人透过值班室的玻璃望向正走入墓园的那伙人,嘀咕道:
“真是奇怪了。”
他要是没记错,这三个人上午才来过。
那次是四个人一起。
没见过扫墓还有一天两遍的……
这么想着,他拿过刚才风衣男隔着窗户塞过来的烟盒在手里掂了掂,顿时一愣。
当他打开看到那塞满了半个烟盒的东城币,这位贪财的值班人赶忙将其塞进了裤兜里,而后小心的看向左右,生怕被人注意。
嗯,他要收回自己刚才的不敬。
这手笔别说扫两遍墓了,就是让他上去再扫一遍都行啊。
墓园内。
孟瑜站在那公墓的阶梯下,一言不发。
他一手插在衣兜里,一手举着一顶黑伞,却像是托着一片阴沉的云。
樱井织雪就站在男人身侧,半侧伞面笼罩在换回常服的女忍者头顶。
她望向正独自登上台阶的奥利尔,稍作犹豫后,小声道:
“就这样?”
“就这样。”
孟瑜看着雨中缓步攀登的独行佣兵,语气如常的道:
“只是一趟私活,单子已经结束。雇主也很满意,不是吗?”
樱井织雪闻言微垂眸子,好看的唇微微抿起,没有立刻回答。
结束?
不,孟。
如果真的结束,你就不会留下自己的名字了。
少顷,樱井织雪才咽下腹稿,轻叹一声,喃喃低语。
“是啊,雇主很满意。”
此刻,被樱井织雪挂在领口伪装成纽扣的摄像头,正在她妹妹的操作下忠实转播着墓园内发生的一切。
这不是什么恶趣味。
只是来自那些不方便到场的人,一个小小的请求。
老兵酒吧,仓库。
克林特最后检查了一下少了三把手枪的枪架,而后伸手将酒柜推回原位,封上了枪械库。
在老牛仔身后,刀仙,麻雀,以及始终没有在韦罗街区露面的黑鹰正围坐在吧台前。
三人看着桌上转播过来的投影,出奇的安静。
一旁空置的座位上则是一道全息投影。
樱井雪舞盘腿坐在地上,手指无意识的敲击键盘。
一向跳脱的骇客少女此时情绪也是罕见的低落。
克林特开始从吧台下挑酒。
刀仙终于叹了口气,打破了沉默。
“就这样?”
年轻的刀客看向左右,随后盯着吧台后的老牛仔,再度重复道:
“就这样?”
一片沉默。
随即,有略显沙哑的声音响起。
“就这样。”
鲜少在人前开口的黑鹰,竟然主动接话。
“就像孟说的那样。单子已经结束,雇主也很满意,不就够了吗?”
“哦,这……唉……”
青年用手指蹭着吧台,言语中透着一股烦躁。
“你们应该明白的吧?啊?你们应该也有这种感觉吧?这个人,我是说约翰·尼克,咱们的雇主……”
“他不该这么死。”
吧台后的老牛仔终于找到了那瓶酒。
一瓶上了年份的“金酒”。
克林特将酒瓶与调酒壶放在吧台上,看架势像是要客串一下酒保。
他将配料依次码好,随后平静接话。
“你觉得他不该那么死,那他应该怎么死?”
“他就不能活着吗?”
刀仙摊开手,像是试图说服同伴们一样,不自觉的抬高了声调。
“伙计们,你们也能感觉到吧?他是个不错的人,甚至踏马是个难得一见的好人啊。嘿!好人就该跟混蛋一起死吗?”
老牛仔打开了作为主调的金酒,语气依然是毫无波澜。
“孩子,你有两个错误的认知。第一,从我见到他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他不想活下去了。第二……”
无色透明的酒液落入壶中,宽大的帽檐挡住了克林特的眼睛。
“事实上,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好人,大多都做不到跟混蛋一起死。”
刀仙僵在了原地,而后有些颓然的低下了头。
因为他知道,老牛仔是对的。
“嘿,伙计们。”
唯一不在场的黑客少女适时出声,强行转移了话题。
“我需要提醒一下,虽然城市暗面目前还没什么动静,但是你们也该撤了。嗯,三鹰叔是不会因为私活提供庇护的。”
樱井雪舞轻敲键盘,她的一部分正如幽灵一般潜伏于数据组成的世界内,感知着风向的变化。
“是该撤了。”
吧台后的老牛仔赞同了少女的担忧,接着开始将主辅料依次加入调酒壶。
一份金酒,一份柠檬汁。
半分糖,八分苏打水。
随着酒壶摇晃,浑厚的嗓音中也不禁多出一丝感慨。
“不过,总该请他喝上一杯。”
墓园内,奥利尔终于来到了玛莎与小约翰的墓碑前。
他安静注视着那张全家福,随后双膝跪地,费力掀开墓碑前的石板。
大汉就这样一手撑着石板,小心的将抱在怀里的金属容器放入墓坑。
四四方方的铁盒上,刻着主人的名字。
约翰·尼克。
安置完容器的大汉就这样看着墓坑中的容器,双手支撑着石板,低声道:
“抱歉兄弟,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欢我给你挑的新住处,不过谁让你没安排呢,对吧?陈医生想给你用瓷瓮的,不过我拒绝了,毕竟我了解你嘛。你肯定是要和玛莎他们用一样的。”
奥利尔继续自言自语,又仿佛看着就在眼前的兄弟。
细密的雨丝间,凭空多出一抹不属于天空的潮湿。
“反正这种事我也是第一次办,不知道找个牧师来会不会打扰到你们一家,怕你埋怨,就算了。咳咳……踏马的,兄弟,我感觉下一次我给自己安排时就有经验了。”
大汉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
并无苦涩。
只有悲伤。
“抱歉,兄弟,我说过我不会参加你的葬礼的。但是我失言了。”
他低垂眸子,喃喃道:
“好吧,我得承认,这是我的失误。但我保证,这是我最后一次失言了。”
说到这儿,他仰头张开嘴巴,深深呼吸。
随即他再度低头,看向另外两个金属容器,微笑道:
“抱歉,小约翰。奥利尔叔叔来晚了。”
“玛莎,我把他带回来了。”
语罢,奥利尔不再开口。
他像是用尽了力气,双臂开始颤抖,却依然坚定的落下石板。
这一次,它将不会再被抬起。
阶梯下,孟瑜静静的旁观这一切。
接着,他闭上眼睛,低下了头。
他记住了这个男人。
女忍者将双手交叠于腹,闭目,垂首。
酒吧内。
克林特将调好的酒液依次倒入面前的空杯,低声道:
“牧师,不说句祷词吗?”
自始至终坐在吧台前却不饮酒的麻雀,此时缓缓挺直了脊背。
他将目光从投影上移开,浅褐色的眸子映出那正倒入杯中的酒液上。
短暂的沉默后,他缓缓开口。
“古典杯加冰块。一份金酒,一份柠檬汁。半分糖,八分苏打水。”
旋即,他举起酒杯,肃声道:
“敬我们的雇主,约翰·尼克。”
“生的平凡,死的灿烂。”
墓碑前。
雨水混着伤口渗出的红一并滴落。
魁梧身影终是趴俯于闭合的石板上。
无声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