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漓与祝宿坐在山石上,背对壁字。
碎雪仍不知倦怠呼啸冲入洞口,祝宿伸出手接住竭尽飞舞而至的那一点白色。
融化为一滴纯净的水,湿润手心。
每一个人都有几段最刻骨铭心的记忆,而真正影响一个人十年,甚至决定一个人一生的事,往往只有一件。
即使祝宿将其深埋内心,那记忆依然会不时浮现。
今天,见一枪,忆一事。
……
祝宿有位哥哥,一个宠爱祝宿、同父同母的亲哥哥,名为祝水。
十年前,他跟着祝水与车队一起前往梁国。
十岁的他幻想着洛都的繁华,幻想着古城的壮观,已经准备好散尽积攒下的零花钱,来品尝遍洛城美食。
可那日,他还没能入城,在城外山林,在距离洛都南门二十里的青山中,他遇到了那些看起来丑陋不堪,却被无数人尊敬以对的人物。
他们很强大,强大到不需要任何人审理,就宣判定论了祝水的罪行。
那日幼小的祝宿听的迷迷糊糊,小手不住颤抖,紧紧攥着哥哥的衣袖。
他们说,祝水犯了天大的罪过:通敌叛国,是七国之耻。
吓得呆愣的小祝宿许久才缓过神来,明白了他们的意思:他们说,祝水在暗自将藏匿南方的蛮人送回了北地。
这在七国看来,是不可容忍的,更是大逆不道:蛮族是七国之敌,私放蛮人,不是叛国是什么?
可小祝宿不明白,北人和南人为什么那么水火不容呢?他见到过那些人,一样的鼻子嘴巴肤色,区别可以看出,但并不是非常大。
而且那些人也没有传说的那么野蛮,对自己都很好,比如这次车队里的那几个壮汉、几个妇女,他们总是见面就对自己笑,好吃的也会先给自己,他们都是蛮人。
他那时还不知道北人与南人究竟意味着什么,不知道他们的仇隙已经代代相传,深入普通人的骨髓与血液。
于是祝宿伸着小手,想和那些人解释、争辩,他觉得因为这个就杀人太荒谬,不是一个正当的理由。
没人会听一个小孩子的话,相反,有人自人群后走出,让他松开攥着衣袖的小手,听话离开。
那人是他的父亲,也是祝水的父亲。
父亲做的不是守护,而是站在对立面,要他走开。
祝宿执拗地不肯移动,直到祝水拍了拍他的后背,直到父亲的亲卫将将他架走。
那日,有许多围观的人,有低眉、抚须、嗤笑、不解的各种神态的老人,有背刀、立枪、持剑的各样少年。
喜怒哀乐各色皆具,就那样看着祝水。
祝宿很难过,他环视众人,盯着那些老人。他希望有人能救救自己的哥哥,或是为他说几句话。
可显然这是痴心妄想,没有人这样做。
他记得,那日的秋风很凉,那日的天昏昏沉沉,那日的山林静寂无声。
他记得,黄叶落下、天地之间最宁静的那一刻,一位老人出手裁决,宣处祝水死期、判决车队里所有蛮人的死刑。
老人出手凌厉,他记得自己的哥哥一招就被重伤,可当他泪眼婆娑,擦净又重新睁大眼眸时,有人出手。
一个人,配一把枪。
一杆银枪,一个少年,就那样挡在了自己哥哥、挡在了那些蛮人面前。
那把枪霸气凌然又柔若春雨,如沐风雪、又如浴日光,很奇怪,两种不可兼容的意象就那样出现在一起,融若一体。
不知是因为那人的意气风发,那人的嚣张妄言,还只是简单因为他为自己兄长挡下杀招,祝宿清晰记住了那人的每一句话。
……
今日,又见一枪,与十年前那一枪相比都毫不逊色的一枪。
所以,祝宿回忆那惊艳的一枪一人,恍惚错愕。
太像那人了。
祝宿苦笑摇头,扫除这念头。
枪意在,就有人在。
可那枪已经不在,那人……也应当不在了,就算在,也大概和不在没什么分别。
无言,风雪各自嚣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