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氏在京城中的宅子有好几处,谢婵去的是位于城西祁巷中的那座。
那条巷子原本并不叫祁巷,而是叫做长清巷。
多年之前,因祁大将军所居之处就在此巷之中,故洛阳百姓就将这条巷子称为祁巷,此后也一直未变过称呼。
谢婵一路走来,并未遇见什么变故,这是因为她出门时将自己扮成了买菜的婢女。
洛阳富贵人家众多,婢女出门买菜也是寻常之事,所以她的这般打扮并不会惹人注目。
此刻,她就站在祁宅的大门前。
面前的府宅建于祁氏未显之时,并没有如今祁氏一贯的奢华之气,从外表看来竟还有些古朴庄重,威严肃穆之感。
看着大开的府门,谢婵心里也不确定祁楚是否恰在此处居住。
祁府内,年轻的仆人见门口站着一名买菜的婢女,于是走过来问道:“这位姑娘可是有什么事?”
谢婵答道:“我是来贵府寻人的。”
“那敢问姑娘可是要寻何人?”
“南郡公。”
仆人惊愕了一下,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于是又问了一遍:“何人?”
“我来寻南郡公,不知此时是否在府上?”
“在府上,在府上。”仆人道:“还请姑娘报上姓名,我去通报我家郡公。”
“我叫阿婵。”
仆人应了一声以后很快便离开了。
谢婵在门前等了一会儿,就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青年并未束发,如瀑的长发披在身后,有种凌乱恣肆的美感。
他身着玄色的衣袍,宽大的衣袖口用金线绣着的暗纹在日光下生辉,领口有些随意地微敞着,若是细看还能看见若隐若现的胸膛。
此番景象,谢婵在江陵饶是早已见过不知多少次,但仍旧避免不了有些面红。
“阿婵?”
祁楚先是轻唤了谢婵一声,而后步伐迅而不乱,疾而不慌地朝她走来,到了她面前以后才问:“你怎会在此处?”
“我来请你帮忙。”
“怎么了?”
见谢婵有些犹豫之色,于是祁楚带她到了自己书房,重新问道:“怎么回事?”
谢婵不知从何下口,又兀自纠结了一会儿才说道:“豫章王让我父将我送进宫侍奉天子,我阿兄不愿我入宫,于是打算瞒着父亲带我去并州……”
“然后呢?”
祁楚神色认真地等着她接着说下去。
“阿兄九日前回家中拜别父亲与继母,如今一直未归。”谢婵有些为难地说道:“我不敢贸然回家,你可否代我去我家看看如今是何情况?”
祁楚与谢璟一向交好,往年来京城时都要去谢家寻他下棋,谢婵也是想到这一点才会来请祁楚帮她。
“只是如此?”
祁楚想不到谢婵乔装打扮,穿市而过,只是来让他替她去谢家看看。
谢婵忽闪着圆圆的眼睛看他:“你若是想帮我更多,那也不是不可以。”
祁楚嘴角噙着淡淡地笑意:“若你相求,那我必然在所不辞、义无反顾、竭尽所能。”
谢婵连连摇头:“那可使不得。”
“不想求我?”祁楚脸上的笑意渐渐扩大,语气中也带了些戏谑。
“那倒不是。”谢婵蹙着一双蛾眉,有些苦恼地说道:“此事牵扯太多,我也不愿你为我的事而惹上什么麻烦,所以只请你代我回去看看即可。”
祁楚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面前人儿的眉心,心底生出一种想要替她抚平的欲望,他说道
“我答应你。”
“多谢。”
谢婵双手交叠举至额头,十分郑重地向祁楚行礼。
祁楚见她如此认真,于是故意反问道:“我收留你半年之久也不见你行如此大礼,如今只是上你家去看看,怎么你倒要拜我?”
“那我再补上一个!”
谢婵说着便要再次行大礼,却被祁楚拦了下来。
她仰脸看着祁楚,脸上尽是委屈:“不向你行大礼你不乐意,向你行礼你又阻拦,你这要我怎么办……”
祁楚无奈地说道:“数日未见,你竟学会了装委屈,诚心使我愧疚。”
谢婵闻言,眼中闪烁着得意的光芒,宛如一只得势的狸奴儿。
祁楚喉结微动,他目光灼灼地看着眼前狡黠的可人儿,沉声道:“以后同我不必客气。”
“好。”
祁楚见谢婵双眼下泛着乌青,知晓她应当是这些时日都未好好休息,于是叫她在府上暂候,自己则是去了谢家。
谢婵本以为祁楚不多时便会回来,但是她一直在祁府等到了夜半时分。
听见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昏昏欲睡的谢婵一下打起了精神。
随着门被打开,首先扑面而来的是一阵酒气,接着便是祁楚步子略微有些虚浮地走了进来。
“怎么饮了酒?”
谢婵知晓祁楚酒量不差,就现在这般脚步都有些不稳的情况,必然不会是三杯两盏淡酒就能达到的程度。
祁楚用手抵着眉心,缓了缓,而后才说道:“沅玉心中郁结,我便陪他多饮了几杯。”
“阿兄酒量不佳,你同他饮酒竟也会醉成这样?”
“自你出事至今已三年,他如今酒量只比我好,不比我差。”
谢婵闻言又是一阵心疼,她明白自己消失的那几年,对兄长的打击有多大。
这次回京以后,虽然兄长已经在极力克制,但她依然能很明显感觉到兄长的压抑与恐慌,也能感觉到他时时刻刻都想将自己锢在他的身边的念头,所以这一次他哪怕违抗父亲也要将她偷偷带走。
“那兄长那边如今是什么情形?”谢婵焦急地问道。
祁楚道:“沅玉如今被你父软禁在家中,他让我告诉你切莫回去。并州事宜不能耽搁,至多再等十日,你父必然会让他离开。”
“十日……”
谢婵心中泛起一阵苦涩,这些日子她其实也纠结够了。
她明白,兄长行事恪守礼节,尊奉孝道伦常,如今能为了她而与父亲僵持抗衡心中必然要承受巨大的压力。
即便她很害怕要永远被限制在那个牢笼一般的皇宫里,但她更不愿意兄长为了她而使父亲对他失望,从而父子离心……
“今日之事,多些相助。”谢婵神情落寞地向祁楚道别:“我已没有别的事了,要回去了。”
“你去何处?”
“回我家。”
谢婵的声音很轻,原本清亮的眼睛变得黯淡无光,眼底的秋水化为一坛死寂。
她微微欠身向祁楚施礼,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去。
然
还未走出半步,却被祁楚拉住了手腕。
“何不再等十日?”祁楚问。
“哥哥已为我做了太多,我不愿使他为难。”
“你如今回去,沅玉先前所做的一切都白费了。”
“我顾不了那么多了。”
两行清泪划过谢婵的脸颊,她自嘲道:“都是我太自私,才会让哥哥为了我而惹父亲生气。”
“我名声已坏,父亲想将我送进宫去也是为我考虑。我本来就只是想回家看看他们,我怎么还能祈求别的事?这怕是太贪心了。”
“如今只要我回去好好听话,听从父亲的安排,父亲就不会生气了,哥哥也不用为难了,一切就都会好了。”
“这就是你的打算?”
“然。”
谢婵红着眼眶,开口尽是悲凉。
“即便不入宫,我也没什么好下场,哥哥终究要娶妻生子,我怎么能一直赖着他?倒不如听父亲的话,这样还能使父亲高兴,也不至于让他迁怒哥哥。”
“你这叫沅玉怎么办,他岂会愿意眼见你入宫?”
“我会劝哥哥的,入宫而已,又不是死了。”
“那你就未曾想过其他人?”
祁楚的语气没有什么起伏,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他心中的暗流有多汹涌,几乎将他的心淹没,使他窒息。
“即便想过又能如何?”
祁楚的心猛的抽动了一下,他继续紧逼,追问道:“想过什么?”
“祁公子未免问的也太多了。”
谢婵想要挣开祁楚的手,却发现不论她怎么用力挣扎都无济于事,于是赌气地朝他的胳膊上咬去。
她这一下用尽了全力,在祁楚的胳膊上咬出一个带血的牙印,但后者却依旧没有松手的意思。
祁楚看着谢婵,眼神晦暗不明,但语气却难掩温柔:“阿婵,若是能有办法解决,你可愿意随我离开?”
谢婵鼻尖泛酸,方才止住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她抬起下巴,神色尤其倔强。
“不愿意!”
她对上祁楚深沉的眼眸,声音里带着慌乱:“你操心你自己的事便好,不许管我的事!”
祁楚明白谢婵不想让他为了她的事涉险,于是说:“回去以后,先从你父安排,暂时入宫。”
说着他用手拨去她脸上泪珠,又柔声哄道:“听话,时机到时,我会带你走的,谁也不能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