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澹眉头紧锁,道:“臣那不孝女如今还未回京,王爷怕不是记错了罢?”
陈处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谢璟,后者的神色平静,嘴角挂着的浅浅微笑始终不减。
陈处知道自己安排的眼线不会看错,那估摸着就是谢璟将他那妹妹带走藏了起来,也并未让谢澹知晓。
至于为何要藏起来,陈处略微思考一番也明白了其中道理,无非是谢璟不愿让其入宫伴驾。
“哈哈哈,那怕不是本王的仆人看错了。”
接着陈处又说道:“那日本王所说之话,裕之权当是玩笑之语罢了,也不必事事当真。”
谢澹不动声色道:“王爷放心,待那不孝女回京以后,臣一定要好好教她礼义廉耻,他日入宫必然不会再做出有悖礼节之事。”
陈处走后,谢澹阴沉着脸将谢璟叫去了书房。
“跪下!”他呵斥道。
谢璟什么也没说便跪了下来。
他怎么也想不到陈处竟然将掐得如此准,怎么就不能再晚上一日……
此刻面对着生气发怒的谢澹,他的心中涌起一股慌乱。
不是畏惧谢澹,而是对即将再一次失去妹妹的恐慌。
他那双垂在衣袖中的修长双手此刻已紧紧地攥住,指尖因用力而变得发白,掌心甚至隐隐渗出几丝血迹。
“谢璟,你好大的胆子!”
谢澹当年得知女儿与人私奔都未有今日这般生气,此刻他也明白了为何儿子要走的如此着急。
他是怕晚了再东窗事发。
“你这些时日不在家中住,如今看来不是在公府忙天子祭祖的事宜,而是去照看那个不孝女了吧?”
“然。”
谢澹越想越气,一向谨守孝道的儿子竟然会为此忤逆他,隐瞒女儿早已回来之事。
“那个不孝女……”
谢璟打断道:“父亲,阿月并未做对不起家门之事。”
“你住嘴!”谢澹怒道:“时至今日了,你还要为她开脱!”
“父亲,阿月是被贼人卖到他人家中为奴婢,并非与人私奔。”
“父亲,此事亦不是阿月所愿!父亲为何不肯相信阿月品行?”
谢璟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一次如今日这般与谢澹争论过,他虽然是跪着,但腰杆却挺得笔直。
“那顾孙二家之女同她自小相识,她二人俱说她同一个寒门子私奔了,这还有什么可说的?你母亲因她而死,她又做出那等不孝之事,谢氏的颜面都被她丢尽了!”
谢澹一提起谢婵,便是怒目横眉,呼吸也因气愤而变得粗重起来。
谢璟目光坚定地看着勃然大怒的父亲,声音冷静地可怕。
“父亲宁可相信外人之语,也不相信阿月。那是因为自阿月生下,父亲从未好好看过她一眼。”
“母亲拼了命也要生下来的妹妹,父亲却将她视为灾祸,母亲在天之灵又怎么能安息?”
“难道说,在父亲眼中,家族徒有的虚名当真能胜过血浓于水?”
谢澹忽然泄了气。
“你不懂。”
“我怎么会不懂?”
谢璟满目清明,他看着谢澹,缓缓说道:“父亲不过是觉得阿月如今名声已坏,必然不能再嫁入高门为正室。若是让阿月为妾,却又会丢了谢氏的脸面,不若进宫侍奉天子,还能如了豫章王之意。”
“你既然能想到这一层,就应该知道如今让你妹妹进宫才对你妹妹最好。”谢澹道。
谢璟反问道:“父亲只想着让阿月入宫侍奉,可是父亲可曾记得从先进宫的那些高门之女的下场都是什么?”
见谢澹不出声,他又接着问道:“那些女子即便已为贵妃之尊,却也躲不过无端暴毙的结局。他日阿父在朝中势力日趋壮大,就不怕哪日宫中也传来阿月暴毙的噩耗?”
“有豫章王在,你妹妹必然不会出事。”谢澹自己的声音都弱了下去。
“父亲究竟是太过信任王爷,还是自己骗自己?”
“那么多人中,父亲究竟有没有想过他为何偏偏要让将阿月送入宫中,替他监视陛下?”
“父亲岂会不知他是想将父亲拉入谋反的贼船上?父亲为何非要往火坑中跳?还是说…父亲早有共谋之意?”
谢氏一荣俱荣,一辱俱辱。谢婵入宫后若是要为豫章王做事,身为父亲的谢澹又怎么能尽辞其咎。
说到底,谢婵只是谢澹向豫章王表示忠心之用罢了——表示他愿意用谢氏一族的兴亡作保。
谢澹在谢璟‘谋反’二字出口之时已经慌了神,他确定了周围没有人偷听以后才教训道:“豫章王当年临危受命,辅佐陛下二十余年,功过不是你能评说的,还有那二字,以后切莫再说。”
“若是行的直,做得端,又岂会怕?”
“如今的世道就是如此。”
“孩儿习孔孟之道,乃知穷不失义,达不离道。”
“朝中人心险恶,你不害人,自会有人害你。”
谢璟正了正衣冠,而后长拜。
“君子不怨天,不尤人。”
谢澹满腔的怒火又窜了上来,气得在书房里来回踱步,不停跺脚,用手指着谢璟,骂道:“你真是个榆木脑袋,读书读傻了你!你今日不说你妹妹在哪儿,你就哪里也别想去!”
“父亲,并州形势……”
“你给我闭嘴!我就不信你晚去几日,那胡人就能把并州打穿了不可!”
谢璟不再言语。
“行,你不说你妹妹在哪儿,到时候她自己也会回家来!”
————
……
谢婵原本高高兴兴地在家中收拾东西,以便明日一早偷偷随谢璟往并州去。
兄长做事一向周全,为她准备了一身侍女的行头,以此来掩人耳目。
若说假扮奴婢,谢婵也觉得自己也算是游刃有余,到时候必然不会露出半分马脚而使人怀疑。
她在家中等了一天,不见兄长回来,渐渐地也有些着急了起来。
兄长今日回家中拜别父亲,临走时叮嘱过她,若是他没能回来,也不必着急,切不可出门,更不可回府上去寻他。
谢婵知道不能给兄长惹麻烦,所以即使焦急万分她也不敢出门,只是在家中等待。
可是,她也没有想到,这一连等了七日都没有见到兄长。
若是三五日,她倒也还沉得住气,但是如今已七日之久,她心里已经不断有了不好的猜测,担心兄长受她所累而出了什么事。
这七日以来,谢婵真正的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度日如年。
不论白天还是夜晚,她都时刻关注着那紧紧闭着的大门。
她只期待大门处忽然有了动静,然后谢璟进来告诉她可以去并州了,不用再担惊受怕了……
然
天不与人愿,事亦与愿违
到了第九日之时,谢婵再也等不了了。
半分兄长的消息都没有,她心里实在慌乱。但她也还没有傻到直接跑回家去看看兄长到底怎么了。
于是在对着镜子乔装一番以后,她挎着个菜篮子出了门。
谢婵凭着记忆中对洛阳城各条街巷的印象,朝着祁氏在城西的一处宅邸而去。
祭祀母亲那夜,她看见的那个跟在长乐公主后面的人就是祁楚,并且她还估摸着如今的祁楚应该尚在洛阳。
因为往年清明过后,天子都会到城外的猎场春狩,届时各世家都会派族中子弟一同跟随天子狩猎,谓之“驷驖孔阜,六辔在手。公之媚子,从公于狩。”
而祁氏年年来的都是祁楚。
谢婵从先在家时还暗自想过,这应当是因为祁楚是祁氏最为善射的子弟。
但她在徐州待过的那段时日,对祁氏门风也算有了些了解。
祁氏是本朝唯一的武将世家,连族中女子都能将大刀耍得舞舞生风,所以就天子春猎一事来讲,在祁氏眼中怕不是跟那投壶一般儿戏。
再加上那日离开徐州时祁楚所说的话……
谢婵如今觉得,之所以年年都是祁楚来参与,八成就是因为他年年清明都要进京祭拜大将军。故此祁峤就嘱咐他多留一些时日,以顺带应付春狩之事。
不过谢婵倒还记得,自祁楚十五岁初次参与春猎以来,往后年年都是春猎的头筹,从未变过。
而她会知道这件事,也是因为当年那句传遍了洛阳城大街小巷的童谣——
宣武郎,年十五,
从君狩,射猛虎。
所以其实后来的春猎,众世家的看点反而都在第二身上,因为谁是头筹他们都毫无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