姝藜回到院子中央,还没从低落的情绪之中走出,却突然刮起一阵好大的风,烛光顷刻间熄灭,吹着书案上的纸哗哗作响,不尘忙放下叉竿,关上了窗子,急忙地收拾好书本之后,便开门走了出来。
“师父,起风了,快回屋吧”
他一边说,一边拾起地上滚落的竹筐,将他们规整在一起,一同放在避风处。
姝藜见状看了看周围的风,却并无所动。
“莫慌,不碍事”
不尘用衣袖挡住了脸,漫天的竹叶还在凌乱的飞舞着,吹了他一身。
“这是哪来的一股子妖风啊”
“是个女魔头”
姝藜话音刚落,素节一身雪青色衣裙就已经坐在了她的对面,衬得她倒不像是个穷凶极恶的女魔头。彼时风止。
“看来你还挺了解我嘛,小丫头。”
素节转头只见一个白衣少年正立于廊下不明所以的望着他们
“哟,又多了个少年人”姝藜看得出,从见到不尘的那一刻,她的眼神就没落到过别的地方去,意图不要太过于明显,她可是个专门剖心挖肝的女魔头啊,被她盯上,焉有好下场?
“我劝你收敛一些,不要打我徒弟的主意”
“啊,原来是徒弟啊,那你不早说”
姝藜没忍住翻了她一个白眼,她倒不是不讲道理的魔头,凡事也都有个缘由在。
“嘿,小徒弟,有酒没有?”她倒是丝毫不忸怩。
“没有!”
没等不尘回答,姝藜便抢先一步率先开了口。
“怎么着,你堂堂魔尊混不下去了,到我这里敲上竹杠儿了?”
虽说如此,但她还是给了不尘一个眼神,不尘也心领神会,转身就进了屋子。
素节看了看四周随风晃动的竹枝,笑道
“谁叫你儿这多啊,不敲白不敲嘛”
“你倒惯会占便宜”
不尘端着盘子朝她们走来,安安稳稳的放在了桌子中央,随后边回到屋子里,去看他之前没读完的那本书。
素节瞧了他半天,只憋出了一句话
“你这徒弟,是个书呆子啊”
“要你管!”
“本座好待也比你年长那么多岁,你说话就不能客气点,尊老爱幼不是你们常常遵守的礼教嘛”
姝藜嗤笑一声,用眼光上上下下的将她打量了一遍,
“年长有什么用,为老不尊也是白费”
姝藜可能打不过她,但不代表说不过她,总要占去一样。
“啊哈哈哈哈哈”
她这放肆的一笑着实给姝藜吓了一跳。
“你小点声,你要吵到我徒弟看书,我端了你老巢!”
这话不假,她说得出就能做的到,且不计后果。
素节余光一瞥,见屋内的少年并无所动。
“你还是跟之前一点没变啊”
她转过头来直直的盯着姝藜,一如多年以前的那双眼睛,似要将人看穿一般。
姝藜并没有对上她的目光,只是呆滞的望着黑夜之中飘渺的风物,瞧不出悲喜。
“到我这个年岁,已经变不了了”
“我活了那么久,你真真是我见到过执念最为深固之人,从这点上讲,你修不成道,成不了仙,信否?”
素节说的话向来有底气,不为其他,只因在姝藜身上她看见了当初选择另一条路的自己。所以从初见之时,她便对姝藜生出一种莫名的亲近之感,她们太相像了。
她似乎很庆幸,眼底却也有些伤悲,
姝藜听此便凄然一笑道:
“信与不信有何等紧要,万事万物自有因果,成,是我的命,不成,也是我的命”
素节从她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波澜,随后长长吐出一口气。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虽然.......那是我很久很久之前听的了”
姝藜没有说话,而是任由她继续下去。
“很久以前有一位姓段的商人无意间得到了一只产自秦陇之地的金乌,此金乌异常聪明,能诵《陇客》诗及李白《宫词》,及有客入访,金乌亦会唤茶,与客寒暄,问客安否?忽一日,段商因友事连入狱,半年方得释,及至家中边急至金乌笼前,问曰:
“吾在狱中半年无所出,朝夕相念,乌哥安否?”
段商误以乌如是,谁知乌哥却答道:
“汝在禁数月不堪,不知吾笼闭岁久?”
段商闻言,不由得悲从中来,遂许之曰:吾当亲送汝归故,乃揭笼放之秦陇,泣曰:汝且归旧巢,愿汝今后自随意。其乌整羽徘徊,似不忍去。”
说到这儿她便没有继续下去,而是认真的望着姝藜。
“所以姝藜,你又是故事里的谁呢?”
素节略顿了顿继而说道:
“越是朝夕俱合,就越是易生怨憎,越是不能尽为己有就越是求心炽烈,越是处于分离之际,就越是爱恋难舍!人之常情罢了,也到怨不得你了”
“后来,每在秦陇之地有家乡口人的商人路过,这只金乌都要问上一句,客官,可曾见过我的故主段二郎吗?不知他现在可安好无恙。”
素节说道这里,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眼神逐渐迷离起来,透着山间风月飘向了遥远的秦岭之地,似乎.....又听见了辘辘而过的车轮声,望见了往昔的旧巢。
姝藜在那一刻,也看穿了她的心事,故意问道:
“谁给你讲的这个故事,到如今,你还记得吗?”
素节摇了摇头。
“我活了近千年了,早就记不得了”
“合着你活的越久就忘记的越多?”她不禁打趣道
“难道你不是吗,对于你的从前,你还能记得多少?”
姝藜忽然一愣,她在脑中渐渐摸索的从前的记忆,可....不知为何,香樟树下的小老头儿去蓦然迷糊起来,叫人视不清面容。
良久,她凄然的笑了出声。
“你这么通透,当初怎么不去积攒功德,修道成仙呢?说不定.....”
说不定.......成了神乌,就保佑你的故主一辈子呢......
只见她徒然一笑,随即灌了口热茶,温暖蔓延全身,山上晚间风凉,此时倒也觉得不是那么冷了。
“我的父母都是曾经追随上一个魔尊的僚属,所以我也只能是魔,我不是没有想过换一种活法,我年轻时也同你现在一般去修了道,也想走一条正途,有谁想一辈子不分青红皂白的从出生起就被定义为异类一般活着呢,但是后来我发现,我所为之努力的一切不过是徒劳罢了,人心若歪了,便看什么都不正。”
“同样犯了错,其他人就会被开脱成无心之失,而我,就只会被说成本性难移,所言所行都被笼罩成一层阴霾,从不予你解释的机会。”
“世人的偏见从始至终就已经横亘在每个人的心头,那是一座连愚公都无法撼动的大山。他们用自己一生的宿命作陪都没能改变,又怎么可能通过外人的三言两语就有所改观呢,临终之时去回忆一生,仍旧有所悔恨。就算生命的消亡也没能教会他释怀,大限将至之时却依旧带有长生的欲望。”
“所以姝藜,你不用跟自己过不去。无论你是否成仙,对这六界之中作用都不大,无非是时间少了一个自由的人,天上多了一个拘束的仙。”
“无论是凡人还是神仙,皆自以为是,刚愎自用,以为妖魔是祸乱人间的魁首,实则人的贪念和欲望才是根源。若人人博爱,大公无私,妖魔自然无处遁形,我等也就顷刻消散,欲望不止,罪业不消,只要人心还存在懒散,妖魔就不可能真正的消失,六道......也有六道的轮回。”
“你们要渡的是这世间一切的苦厄和贪念,是人性中生来就带有的罪恶。”
姝藜转过头来看着他,一时间哑口无言,他们的身份是对立的,但是世间道理从不论出处。不得不说,她说的是对的。如今以清音山为首的仙宗们,却如其所言。修道者一旦有了欲望,周遭就永无安静。
六根不净,三界不宁。
姝藜有时是矛盾的,她是玄门中人,却又觉得仙宗虚伪,想逃离却又放不下,想融入进去,却又无法说服自己那颗赤诚的心。
她的内心是愧疚的,煎熬的,挣扎的,但......也是良善的。
所以有时她也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辛川,或许他当时真的是对的。
也不知,他现在身处何处,这茫茫人世间,可有容身之处?他也如她一般......漂泊吗?
她不知道,一口桂花酒喝下去,壶已经见了底儿。她也倒在了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