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武陵郡夫人,心中有些诧异。
据我所知,当初,她与祝氏曾闹得很是不快,后来虽然是她让了步,但心中定是不满的。我如今抬她起来,让她将祝氏取而代之,是为她扬眉吐气。
我觉得,没有人会拒绝这样的好事。
但我似乎想错了。
“何言醉心权术?”我说。
“妾与宋国夫人的龃龉,朝野皆知。”武陵郡夫人道,“宋国夫人当年为了让妾退让,将半个朝廷发动起来,大造声势。先夫的同袍故交皆是不忿,纷纷请命,要为妾出头。当时,文臣大多站到了宋国夫人一边,武将则站到了妾这一边,若妾一步不退,执掌外命妇的,未必是宋国夫人。”
这话不假。据我所知,那时子烨朝中的文臣,大多是杜行楷当年留下的齐王府幕僚底子,就算不是杜家和林家的人,也是杜行楷一手栽培的人,他们在此事上支持祝氏,不足为奇。而武将们,则更敬重陈定这样的人。
我也不绕弯子,道:“既是如此,夫人受命,亦众望所归。”
武陵郡夫人道:“可如此一来,朝中必是要为此事而起争执。先夫当年起兵追随上皇,甚至不惜性命,乃是痛恨纷争,笃信上皇才是那能够平定天下之人。妾与先夫志同道合,故也追随左右,不惜在营中烧火做饭,尽绵薄之力。而今,天下初定,正是人心思齐之时,却要为那争名逐利之事坏了朝堂和气。此事,别人愿做,妾却是不愿的。如今太上皇后有意拔擢,赏识之恩,妾感激涕零。但上任之后,必是要为皇后做一番除旧迎新之事。利益牵扯触动,只消有人稍一鼓动,那文武之争便难免再起。如此,又与当年何异?还请皇后明鉴。”
我看着她,略一思索,微笑道:“夫人多虑了。如今六宫空虚,内宫之中,唯本宫一人。外命妇牵扯之事,亦不过些日常庶务,与外朝无涉,何来争端?”说着,我话锋一转,道,“若本宫不曾记错,夫人家中有三子一女,可对?”
武陵郡夫人道:“禀皇后,正是。”
我说:“夫人的大公子已经袭爵,可还有两位小公子,既无爵可袭,那么将来便要自谋出路。夫人在宫中朝中行走,多结交往来,对二位公子的前途大有裨益。至少,比深居宅中更又好处。夫人以为呢?”
武陵郡夫人的目光定了定,面色随即变得严肃。
“妾与先夫虽出身小户,却从不做那蝇营苟且之事。”她冷冷道,“家中小儿虽是不才,却也严守家训,不贪图名利。就算当年身陷乱事,流落郊野,也不曾对抢夺他人一衣一食。这出任之事,妾实难从命,还请皇后恩准。”
说罢,她再度伏地,叩首一礼。
这些,我是着实错愕。
自武陵郡夫人进殿来,向我说什么不堪大任,我只当她是行那体面之事,心里其实是愿意的。她摆出那番不愿让朝廷陷入纷争的道理之后,我仍觉得那未必是真话,于是暗示了她为我所用之后,能为她带来的好处。对于一个寡居的妇人而言,这自是攸关己身的大事。
可当下看来,我竟是撞了一鼻子的灰。武陵郡夫人不但没有松口,反而更是坚定。
我这才不得不相信,她没有心口不一虚张声势。
惊讶之余,我心中不由啼笑皆非。
自幼,我见惯了宫中朝中的尔虞我诈,上官家倒台之后,我更是见惯了人间冷暖,早不相信什么这天底下有什么不图私利的人,更不相信有那什么高洁的纯臣。
如果有,那便是给得不够多。
而当下,这武陵郡夫人显然就是那头一个例外。
不过意外归意外,我的心中倒是松了口气。
知道对方要什么,永远比猜不到对方要什么更好。
我起身走到她面前,将她搀起来:“夫人请起。”
说罢,我露出正色,亦对她郑重一礼:“是本宫无礼了,夫人勿怪。”
轮到武陵郡夫人露出错愕之色。她惊讶又惶恐,忙将我扶住:“妾不敢,皇后折煞妾了!”
说罢,她又要行礼,我伸出双手,再度将她搀住。
我说:“夫人所言的朝中争端,本宫在大婚之前,便已有耳闻。上皇用事,不过三年,每日辛劳,所求者,乃是天下安稳,政通人和。朝中文武不和,不但是夫人的忌讳,也是本宫的忌讳,更是上皇的忌讳。本宫新用事,旧制不利,自当革新,故将这原有的外命妇人事更迭。其中重中之重,便是那命妇之首的人选,最当甚重的,亦在于此。若识人不明,任用那贪图私欲之人,必是要招致是非,生出祸端。本宫虽与夫人见过一次,却未敢轻信,故而方才出言试探,只为看清夫人本心。得罪之处,还请夫人见谅,莫往心里去。”
武陵郡夫人张了张口,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拉过她的手,继续道:“夫人放心,本宫亦自幼受教,深知在其位谋其政之理。本宫虽与宋国夫人有过不快,可绝无挟私报复之心。夫人为本宫做事,亦只管庶务。至于朝中的文武之争,本宫亦将尽力弥合。只是本宫毕竟新入宫,知事浅薄,唯有夫人这般深明大义之人辅佐提点,方可使内宫安定,诸事顺遂。夫人,本宫心意言尽于此,未知夫人可否三思,留在本宫身边?”
这话,让武陵郡夫人有了动容之色。
她神色不定,好一会,终于郑重向我一礼:“妾遵命。”
看着她,我露出了笑意。
——
这日,我和武陵郡夫人谈了许久,留她在宫中用膳,直到太阳西斜,才让她离开。
回到寝殿之时,不料,子烨竟是已经坐在了里面。
那案上,堆了许多的奏章。他坐在那里,不紧不慢地翻阅着,仿佛这里不是我的寝殿,而是他的隆政殿。
“你怎回来了?”我讶然问道。
他瞥我一眼,继续在一本折子上奋笔疾书,边写边道:“我在隆政殿等了许久也不见你来,便索性带着折子过来。只是不料,你比我还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