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万锦阁的时候,明玉一脸的小人得志。
我说:“你干的好事。这可只不是一场马毬,缬罗怎么说也是回纥王女,回纥此来,可是为了联合中原对抗北戎。你说,中原是赢她好还是不赢她好?”
“赢不赢是由你我说的算么?”明玉不慌不忙,道,“那是杜婈说了算。再说了,你若真在乎回纥,方才她说什么要嫁给太上皇,你一口答应下来便是了,哪里还会有什么马球赛?”
我瞪着她:“这等事是由我来做主的么?你一口应承下来,让我如何到太上皇面前去说?”
“放心好了,你那夫婿你还不知道么。”明玉仍把玩着她的那枝红叶,一脸的不知死活,“他若觉得此事不妥,莫说我,就是太后和你那发小亲口答应了也没用。至于我么,只要是马毬赛,我都爱看。一个缬罗,一个杜婈,她们打得死去活来有什么不好?”
说罢,她朝我眨眨眼,招呼了佩姈等一干随侍,扬长而去。
我瞪着她的背影,看着她离去之后,望了望天色。
这时辰也是不尴不尬,刚刚到午后。
明玉虽胡闹,但说的话也不无道理。
这事,关键也在子烨。他若是不愿,自有一百个办法让这逑赛开不成。故而当务之急,是尽快告知子烨,问问他的意思。
我唤来内侍,问道:“太上皇回宫了么?”
“还不曾。”内侍道,“甘露殿来报,上皇刚刚议事完毕,便回宸元宫的隆政殿看奏章去了。”
我看着他,心中一动。
“如此说来,上皇当下一人在隆政殿?”我问。
“正是。”
我看了看天色,吩咐道:“不回承和宫了,去宸元宫。”
左右忙应下。
宸元宫,是子烨的寝宫。
虽然我们已经成婚,但时日太短,我只来过一两回,且皆是行礼之用,不曾仔细逗留过。
而这些日子,子烨都是在我的承和宫里歇宿,我却从不曾在宸元宫里住过一次。
隆政殿是子烨在宸元宫里的理政之所,这个地方我倒是全然没有来过。
午后的阳光有些温热,被凉风驱散,很是舒服。
走到殿前时,我忽而觉得花圃里的花木有些眼熟,定睛看去,我愣了愣。
那花木不高,虽是已经到了秋天,叶子仍是绿油油的。
是栀子。
见我定定看着,引路的内侍忙道:“这些栀子花,都是上皇令人栽下的。”
“哦?”我问,“何时载的?”
“当年上皇刚刚来到洛阳之后就栽下了。”内侍大约见我有兴趣,忙细细说道,“那时,上皇见这殿中花圃荒芜,就让人寻花木来栽上。牡丹芍药都不要,只要栀子。上皇对如何养栀子颇有心得,就连宫中的花匠也不及。皇后可看到了,这些花都是种在了盆里?”
我说:“看到了。”
“这也是上皇吩咐的。”他说,“种在盆里,到了天寒之际,便好将这些花都移到殿内去,免得冻死。”
我看着那一棵棵的栀子,没有说话。
那内侍犹自念叨着,感慨道:“上皇衣食起居向来以简朴为上,不好奢靡。唯一可称为劳师动众之事,大约就是当年为了这些花,特地从扬中运土来。上皇说,栀子产自南方,不惯北方水土,故而泥土须得是南方的沼泥。除此之外,上皇但凡有空闲,就亲自管照,松土施肥除虫,样样亲力亲为。当年这些花苗送来的时候,不过一尺来高,枝叶稀疏。现在能长得如此枝繁叶茂,皆是上皇的心血。”
我将目光看向他,道:“你知道这么许多,想来,这些年都跟在上皇身边?”
那内侍忙道:“禀皇后,正是。”
“你叫什么名字?”
“臣名邓栎。”他说。
我颔首:“邓栎,你很是机灵。”
邓栎目光一闪,哂然道:“皇后过誉,臣不敢当!”
我淡笑,不多言,径直往殿上而去。
才进门,我就看到了子烨坐在案前阅卷的身影。
这处大殿,一看就是拿来当书房用的。
靠墙摆满了书架,除了书籍,还有些日用之物摆在上面,虽多虽杂,但有条不紊。
而他坐在这满满当当的屋子中间,缓缓翻着折子,神色沉着而认真。
殿内安静得很。
前面的香炉里,一缕轻烟缓缓升起。
隔着那烟气,他的面容竟恍然有些分辨不清,如隔着一层薄纱。
许是听到了动静,子烨抬眼来,见是我,露出讶色:“你怎来了?”
“是我不让他们通报,怕扰了你。”我走过去,道,“我听说你议事之后就回来看折子了,恰好我也无事,就过来看看你。”
他的眉间舒开,双眸里似乎恢复了些光采。
“过来。”他放下手中的笔,朝我伸手。
我走过去,目光却停留在他书案旁的花架上。
它矮矮的,上面,放着一只花盆,花盆里栽着一棵栀子花。它并不算太高,但枝干强壮,绿叶繁茂,看上去颇为硕大。
我认得它。
它的枝干上,有一块深色的疤,是买到的时候就有的。
当年,它一直由子烨养着,而我和子烨分道扬镳之后,再也没有机会把它要回来。
子烨拉着我,让我在他身边坐下。
我望着那盆栀子,道:“它都长这么大了。”
“它很是坚强。”子烨道,“当年我从齐国起兵时,将它留在了临淄。临淄遭贼兵偷袭,我那齐王府被人烧了。我的人杀回去,收拾残局之时,发现它被埋在了瓦砾之下,不知死活。我不敢再将它留下,只带在身边好生照看,到了来年春天,它又恢复了原样,还比原来长得更茂盛。”
临淄的齐王府曾被人捣毁,我知道。这事,却是头一次听说。
我讶然:“真的?”
“不信你可去看看,它有两根枝头断了,上面还有焦炭的痕迹。”子烨道。
我走过去,轻轻地拨开枝叶,仔细看了看。
果然如他所言,那两根枝条曾经断过,断口黑乎乎的。
我看着它,一时默然。
心中有些难言的思绪在涌动,不可名状,只觉鼻子酸酸的。
身体被拥住,子烨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
“阿黛,”他将我轻轻搂着,声音在我的耳边低低响起,“我那时便想,花木经历了火烧石摧,尚可绝处重生,你我更当如此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