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月色迷蒙,白光与疏枝在道平的脚面投下斑斓的影。她小心翼翼地跃过一丛蓬乱的连翘,道袍掠起的风在麦冬、沙参、藿香之间引起阵阵微响,月黑风平,正适潜行,道平心里这般想着,轻俏的身形从被当做荆篱的金银花林下倏地滑过。
这片药田位于天宝宫西路后侧。龙华寺之祸去今九载,宫中大部分殿宇已于原址上重建,只这一带菜园药圃周围的几处库房,在烧毁后即被废置,故而格外荒凉。道平在一堵老旧高大的围墙前停下了脚步,青苔与灼烧的痕迹在墙面上交错出浓淡斑驳图形,夜露津津发亮,稀疏的光点如此刻天上的星辰。她四下张望一番,左脚在墙上一蹬,身子腾起丈许,右手扒住墙头,毫不费力窜了上去。
一座青砖石砌就的八角密檐道塔完整地呈现在她眼前,这是那场灾难中幸存下来的唯一建筑,焦黑的塔身诉说着烈火的狂虐,新生的藤萝刻画着岁月的变迁,塔顶的白玉石圆珠依旧光洁,被月光勾勒出浅浅的银边,未失往日的与端严与光彩。不过显然观中的道士鲜来此处,围墙内的野草长至没胫,要靠三三两两的石碑残迹才能勉强辨认出从前的道路。石碑皆已坍倒折断成数截,碑文经过火焰风霜的磨砺,变得支离破碎,残缺难识。道平拾阶登上塔底基座,站在卷门前仰头上望,只见塔形如梭,上下七层,各层的砖砌出檐下均开有小小的窗洞,长宽不过半尺过。“嗯,和师父说的一模一样。”道平自言自语道。
她吸了吸鼻子,心想窗洞不能通过,若塔门上着锁,想要溜进去可得费点心思。可当她沿着镶砌雕花石的外壁来到饰有太极门楣的券门前时,却见锁钥已被打开,铁链歪垂到地,而厚重的门扇间竟然开着条细缝,恰好是可以侧身通过的宽度。她惊讶地眨了眨眼睛,看来今夜当“贼”的还不止自己一个呐!这人可太不仔细,进去后也不把门推上,应是也没料想有人会和他同时光顾此处罢。
想到这黑洞洞的石塔里还藏着一个不知底细的陌生人,道平开始犹豫还要不要进去。在原地站了片刻后,她忽然“咳”了一声,心道哪是这人不仔细?多半是他已经走啦!既已脱身,自然不须费力把门锁复原喽。她自觉猜得不错,于是自将锁链藏好后闪入门中,再一回身运力,石门在地上滑出一道浅浅的弧线,悄无声息的闭合,将她小小的身影吞入了塔中。
塔内并没有想象中的伸手不见五指,凭着从窗洞透进的微光,道平依稀可以看出塔心上下贯通,一座巨大而残破的神像立于中央,头部将近抵到了塔顶,石座大半已碎裂,她看不清神像的面孔,辨不出此间供奉的是哪位神道,但摄于这股庄严气势,她在神像前拱手跪下,心中默祷:“神尊保佑,栖真观众位长老平安无事,师父血仇早日得报。”正低头扣拜时,忽觉背上一沉,似有甚么东西压住了紫竹。道平一瞬想到那先前入塔之人,原来他没有离开,而是暗中观察自己再伺机从背后施以偷袭,顿时浑身血液逆流。她不遑多想,抬手握紧紫竹的同时沉肩缩头向前扑去,接着一个筋斗疾退到了墙边。再向敌人来处看时,只见昏黑中一个浅色的影子飘飘荡荡,难辨是人是鬼,她将紫竹在胸前一抖,不敢出声。
那影子也定住了。道平听到粗重的呼吸,和一声近乎是哽咽的低唤:
“小扇……”
“啊!”道平睁圆了眼睛瞪着那声音的源头,冷不丁一团绒绒的毛球从暗中当面扑来,她不加闪躲,反而伸出双臂,将来物揽入了臂弯。四耳用侧脸拱起她的手,在她怀中发出了酣畅的胡噜声。
“封居士?”道平转惧为喜,双眸在暗中晶晶发亮,她向着那模糊的影子开心地道:“你不是去沧州了么?!”
先道平一步潜入石塔之人,正是封何忧。
自从泗州埠头与道平相遇,读过江离托道平转交的书信后,他本欲依其建议放弃天宝宫,改道直接北上往沧州拜访霜海楼范播流。但当他从道平口中了解到栖真观变故的前因后果,知她处境危险,便觉无法置之不顾,于是默默地放弃了这一想法,决定仍按照原来计划,先将道平护送到天宝宫再做打算,万一天宝宫仍留有线索,也不至于错过。好在二人一路无事,于两日前平安抵达了许州。
重建的天宝宫宛若浴火重生,殿宇巍峨,楼阁峥嵘,气象非凡更胜往昔。现任住持宗一伦是个五十岁上下的矮胖道人,生得白面长须,恰到好处的笑容让人既觉和善却又不容违抗。大概是因有乔羽这位大恩主的嘱托,何忧与道平食宿皆由宗住持亲自安排,款待甚为殷勤。
在为二人接风的宴席间,还未等他提起,宗住持就率先道起惭愧来,表示自己腆居住持之位,却对宫中过往一无所知,一场大火将宫中三千道藏焚毁逸失,自己纵有将其复原之志,可惜力有不逮,愧对百年传承云云,态度虽是自责,却隐隐表露出不欲二人多问的意思。何忧读过江离来信,对天宝宫的物是人非心下早有准备,他本就不抱太大希望,这时听出住持话中的弦外之音,自也未再拿三清铃之事相询。
次日宗住持亲随二人于宫中随喜,参观至西路后侧一带,道平忽然指着那里一座荒凉的石塔,问起这里可是叫做蓬莱阁的藏经之处。住持闻言有些惊讶,道平便又解释是从乔大掌柜那里听说的,宗住持点头称是,并道宫中建筑中仅这座蓬莱阁在大火中幸存下来,而今已被废置不用,因恐怕其坍塌伤人,故而将此间院落关闭,不得无故随意出入。
道平站在紧锁的院门外张望了半晌,又问,住持可听过那盗宝贼人的故事?这问题听来有些突兀,宗住持和何忧听后俱觉不知所云,便问她是甚么故事,道平答是三清铃被盗的事。江离出于保护道平的考虑,未曾对她讲起过六翮制器与三清铃的关系,何忧同样亦不曾将治镜阁藏宝之事相告,道平并不知三清铃关乎利害,因而毫无顾虑地提了出来。
这固然令何忧大为震惊,宗住持也饶有兴致询问详情,道平便谎称是道听途说,将师父所讲的早前贼人盗取三清铃并消失于蓬莱阁的故事复述了一遍,临了问道,住持,蓬莱阁里是不是真的有暗道?宗住持听过朗声笑道,或是有罢,贫道属实不知,但这石塔有随时倒塌的风险,恕不能让小道友一探究竟了。道平也跟着嘻嘻一笑,瞧着那石塔连连摆手道不敢麻烦住持。
午斋过后,何忧特来与道平求证蓬莱阁之事,道平对他坦白实是从师父聂无踪处听说,自己又根据栖真观的经过推导出有暗道存在。何忧听完沉默了好一会儿,对道平道,我劝你不要动偷溜进塔的心思,无端去惹那住持不快。道平被说中心事,张了张嘴像要反驳,何忧又道,这里看来挺安全,也有人能照管你,你只要好好留在这,我也就安心了。
道平反应过来甚么,忙问你这么说是要走了么?何忧道,我已同住持告过辞,这就要启程赶往沧州。道平赶忙又道,你我从苏州此来千里之遥,多将息几日再走不迟。何忧拒绝,舍妹命在旦夕,不敢多延。在来天宝宫的途中,道平终于知道了何忧孤身跋涉是为妹求医,她情知耽误不得,便也不再挽留。黄昏之前,宗住持厚赠盘缠干粮,同道平一起送走了何忧。
谁能想到,他居然会在这个匪夷所思的时间和地点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