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谶言。”江离沉吟道,“祁落书在画轴上的题词也成了谶,我祁氏先祖究竟所执何业,难道传有书谶之术?
”
“祁氏多方士,世代精究术数,习阴阳五行,医术本草风角星算无一不通,但这些一概与书谶无关。人谓谶言乃‘天籁之语’,由心而发,与占卜术异,从无传习之法。不过祁氏族中每约百年必有一书谶者出世,可作书预言吉凶,这也是事实。
“檿弧箕服,实亡周国;卢生献图,亡秦者胡;桃李子歌,杨灭李兴,北洛背代,禄山之应。历来谶言多涉政事,自晋隋以来,尤其为当权者所忌,所以书谶者为避祸端,总托先贤之名,或借僧道小儿之口,而将自己真名隐匿。世人总会有种错觉,认为谶言诡谲,没有源头可寻,实则古今谶言的真正的源头,皆藏于祁家这样的家族之中。”
“这么说,祁落书正是那百年一出世的书谶之人了。”
“是,不过须知谶言与卜言有所不同。占卜通常带有特定的目的,意在提前预测人事,是一种先验;而谶言由心而发,无特定所指,其暗晦难明的言辞只在预兆之事应验之后而显义,可说是种后验。所以从古至今试图利用谶言趋吉避凶的人,无一成功。著谶者亦不例外,既无法解读自己写下的谶言,也无从分辨写下的是否谶言,即是说,在预兆应验之前,著谶者无法确定自己是著谶者,所以落书题词之时,她大抵并不知此中映射着后事。”
“可惜祁家的传承到我祖父便完全断绝了,从前先人们书下的谶言仅剩那一卷画轴。你可知我祖父那一代,祁家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祁家的传承曾先后两次中断。第一次发生在宋景德年间,朝廷颁令禁止民间私习天文、星算等术,有人以私隙检举祁氏,讼其私习禁术,妖言利害,祁氏被按令定罪。自唐以来六翮共为祁氏制器五件,是为黄金琉璃四神镜一对,鲸须错金云纹如意一支,黄铜七星嵌宝师刀一柄和八卦手鼓一面,皆与方术相关,故全部以妖器销毁,所藏书卷旧籍被收缴焚毁,从此祁家弃术数之道改从别业。
“国朝初,祁氏以军功而复兴,赐礼铁卷,地位尊崇,家道兴盛近百年,不幸因你曾祖父祁铭受党争案牵连下狱问斩而终结,家资籍没,门下亲族用事人等,发边卫充军。你曾祖母不愿受辱,在被捕前夜携当时不满十岁的幼子祁恤,即你祖父一同于府中服毒自尽,这即是我所了解之全部。
“至于你祖父祁恤后来因何又未死,为何会在玲珑山中长大,祁落书的风灯和画轴是怎么躲过朝廷的查抄留在他手里的,这中间的原委我也不得而知。再后来他与你祖母伍撄宁相遇,大约是你祖母在逃难时伤了眼睛,你祖父便将风灯与了她。”
江离从乔羽的话中捕捉到了一件隐情:祖父祁恤原是逃脱了流刑的罪臣之子。或许这才是祖母伍撄宁对峄州城宋择谎报玲珑山过往的真正原因?为保护祁恤父子,她不能说出实情。祖父经历了家破人亡后,孤苦伶仃地在深山中活到成年,好不容易遇到了同样身世坎坷的祖母,二人因为同病相怜而走到了一起,相濡以沫地渡过了八载的光阴,且育有一子。这段来之不易,患难相扶的情分,也许祖母根本没想过要将之抹除?她爱恋祖父,离山是去对家人做个交待,无奈一场大火阻断了她的归途,吞没了一切答案。
乔羽道:“祁家灭门后又过了十几年,你祖母带着祁落书的风灯走出了玲珑山。那是祁氏所保存的最后一件六翮斋制器,随着你祖母一并消失在了峄州城火海之中。”
“最后一件?”江离疑道。自尹珣制出这盏风灯,距今已余三百年,这么久以来六翮斋都没有再为祁家制过器么?会不会是因为祁家生变,琅玕珠被外人获得,而外人不知六翮斋的缘故?
乔羽的脸色忽而阴沉下去:“因为在制出风灯后不久,尹珣斋主封禁了镶嵌琅玕珠的技艺,立誓永世不可启用,子孙不得传承。”
江离被这罕见的神色引得惴惴不安,道:“这是不是和己卯大火有关?祁落书的风灯之所以会引发那场大火,根由就在于镶嵌琅玕珠的技艺,是也不是?”
乔羽垂下了眼皮,声音低沉:“不,根源是那琅玕珠,技艺何错之有。”
江离极少见乔羽在自己面前流露出这样的不快,心中紧了下,仍问了下去:“可是从唐代算起琅玕珠被六翮斋用以制器已近千年,到尹珣斋主才将之封禁,不会为时太晚么?”
“不,技艺之所以要被封禁,是因为经过了尹珣斋主的改良。斋主十二岁接掌六翮斋,天赋惊人,历代斋主无有能及。琅玕珠的镶嵌技艺最终在他手中臻于至善,与初代传承时已有天壤之别。”乔羽的语气中充满了对这位天才斋主的崇敬,“己卯大火,正是琅玕珠的特性在斋主完美的技艺下得以完全展现的结果。这技艺是斋主一生精神心血所寄,也是世间千万巧匠毕生之追求,忍痛将之封禁,诚是无奈之举。”
江离道:“既已决心将技艺封禁,当时便该将风灯也一并毁去才是呐!”
“斋主是决意毁掉风灯的。但琅玕珠制器虽出自六翮斋,终究属祁氏私物,被奉为传家之宝,那风灯对爱慕着斋主的祁落书而言,意义又尤为特殊,要劝说祁氏自毁宝物,的确算强人所难。
“何况琅玕珠多件制器存世千年,从未引起任何祸端,费耳任目乃是人之常情。斋主多番致信祁氏表明所虑,虽析毫抛厘却终难自证,不仅无法说服对方,反令落书更加伤情,屡被祁氏以此事不在誓言约束之列为由回绝。”
江离感慨道:“祁落书亲笔谶言,明明正为尹珣所言之佐证,若当时能被解读,便不会再有己卯大火,不会有红莲圣女,百姓可免于罹灾,英雄不必殒命,祁家今日自也不必在险境中挣扎,这不可谓不是命运弄人了。”
“如我所言,谶言是无法被用来趋吉避凶的。”乔羽道。
“所以琅玕珠究竟有何异性?难道它不仅是天然之物么?”祁氏世代传习方术,江离由是想到,琅玕珠或许被祁氏在诸如扶乩降神,巫蛊诅咒等仪式中充作法器,因而有此异常。
乔羽似乎看穿他所想般道:“古昔天地初辟,阴阳始分,万物未著,惟石块然而先存。有人之初,身之所栖,目之所及,无不在是。论人之起源,女娲补天、精卫填海,皆为石说。《尔雅》曰璆琳琅玕,《离骚》曰怀瑾握瑜,《周礼》以苍璧礼天,《尚书》以球琳喻天象。始皇为冢,以琉璃为龟鱼,武帝起祠,以琉璃为扉,玄宗礼神六器,并用真玉。佛书以琉璃喻内心明净,以金刚充舍利,道家谓丹砂伏火,能神能灵。亘古至今,石乃祈禳降福,入葬棺中之选,惟其古老而永恒,与人之存续相伴,与人之精神相系。正因琅玕珠出自天然,故俱此性。”
“与人之精神相系……”江离的脑中接连出现了两幅相似的画面。一为峄州城中烽火四逼,身陷绝境,含冤负恨的伍撄宁,琅玕珠光晕流转,风灯之火化为参天炽焰。另一为菩提庄中受尽不公,失去至亲,万念俱灰的封何忧。他手中腾风而起的开信刀,在昏黑中划出一道惊心动魄的幽绿亮弧,那猫睛神光凛冽,宛然如生。
这情景历历在目,又虚幻不实,仿佛隐藏着某个极难被看透的真相。
“不止琅玕珠,还有猫睛?”江离问道。
“你从何处听的?”乔羽肩膀微微一动,道,“除风灯外,尹珣斋主顾虑的制器还有三件,其一的确嵌有猫睛。”
“余下那三件制器呢?六翮斋有要回来么?”江离没有回答乔羽,而是将支在案上的小臂向前挪了挪,继续催问道。
乔羽扫了一眼江离那来回搓动的手指道,“六翮斋确曾设法向各家讨回,但都未能成功。”
“嗯。”江离到此已能肯定,何忧那柄世氏宝器开信刀叠雪裁霜,也是尹珣所制的四器之一,于是道:“余下那三件六翮制器,如今都用三清铃封存了起来,对么?”
乔羽看着江离默了片刻,开口道:“己卯大火发生,天下为之震动。六翮甫闻大概,便知是尹珣制器之祸,于是时隔数百年后再度以索回制器为由致信三家。
“述及峄州城灾异由尹珣斋主制器而发,信中称‘珣公先觉,预见四器有灾患之虞,若吾徒辈能杜微慎防,去岁之灾或可避免,祸生于忽,遂使生灵涂炭,吾等难辞其咎,悔之莫及!而今一器虽去,三器尚存,虽见兔顾犬,亡羊补牢,未为晚矣,恳请诸公垂顾一叙,早商应对之策,成全吾等责己补过之心愿,万望勿却为幸。斋主尹济泽顿首。’各家见尹珣预言成真,无由再行推拒,遂于次年在归德府桂叶堂聚首,定下了封存之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