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成蹊【〇三九·恋恋满天星(8)】
在环洲路某个转角处,纪广蓦然抬头,竟远远眺望见,如意村方向的天空亮得异样。
他正怀揣着手链等等饰物,还有几块表什么的,从家中夺路而出,准备赶去城里,尽快找个路子变现。
这些都是父母还有哥哥们陆陆续续送的礼物,价值不菲,却不在他的兴趣点上,平时也就那么闲扔着,没想到如今竟然就靠它们应急了。
只要一拿到钱,自己就可以带着颜丹若离开这里,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越远越好。
然而就在纪广骑着小电驴,向市区疾驰的时候,突然间像是听到了什么召唤一样,反射性地一转头,这才看见村里那片突兀的亮光。
他的心不由得猛然揪紧,一时间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辉光从地平线倒映而上,瑟瑟摇曳着,犹如织金的薄青绸绢在狂风里,流光溢彩地猎猎飘扬。
少年被这前所未见的景象迷住了,直至一缕若有若无的焦糊味掠过鼻端…
是火!
如意村那边着火了?
不祥的预感犹如无形巨爪,一下子将他攫住。
为了从中挣脱,他拼命催动电门。
可是没有办法再向前了。
车子在飞奔,心却已经不受控制地背道而驰。
这一刹那,无人的环洲路上,纪广决然调转小电驴车头,加速朝回冲去。
刚转进村中主路,他就看见乡亲们从四面八方赶过来,提着桶,拿着盆,抬着水泵…乱纷纷招呼着,奔赴火光炽烈之处——
是不言基地。
大片大片的麦浪犹如黄金的波涛,在纷扰的气流里翻滚披靡。这片平畴尽头,火焰如巨树,如高墙,如张牙舞爪的蛟虬,如奔腾颠倒的瀑布…
烈火包围中的玻璃大棚,被照映得表里一片通明,根根皎洁的列柱如森森白骨,庄严地伫立着…
这一切甚至有种极致的,摄人心魄的神圣感。
纪广本能地一个刹车。
“快回家去,纪三儿!小孩别来掺合!”
“赶紧走,这里太危险了!”
后面跟上来的村民们,纷纷绕过他,一边马不停蹄向前跑,一边朝他厉声喝斥。
其实纪广已经二十岁了。可是没有人把仍在复读准备高考的他当成大人。
犹豫了两三秒,他一咬牙,转向了回家的岔路。
丢下车跌跌撞撞跑进门,家里黑灯瞎火,纪老叔夫妻俩个也早就开了小型喷灌车,赶去救援了。
纪广摸黑冲上楼梯,跑过贯穿整个楼层的长长走廊,直奔另一头的安全楼梯,再下到二三层之间的转角。
原本开民宿时候,那里有个布草杂物间,后来就一直空关着。纪家的房间本来就多到住不过来,这里如今都没人靠近。
不过偶尔也有人会路过。
比如下午的时候,溜去二楼上厕所,结果迷了路的丁阿姨…
纪广慌乱地摸出布草间的钥匙去开门,却发现房门根本没有锁。
室内空荡荡的。
几团用过的药棉和纱布,被小心地扎在塑料袋里,扔在角落里的纸篓中。
那是不久前,自己帮颜丹若处理脚踝处的烫伤时留下的。
滚热的羊肉砂锅砸碎了,溅到了她的身上。当时落荒而逃的他们根本都没注意到,结果回过神来才发现连烫出水泡都磨破了。
那时候是纪广第一次离颜丹若那么近。
可是现在…人呢?
人到哪里去了?
他们都到哪里去了?
自己明明千叮咛万嘱咐,说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管,安心躲在这里就好,一切都交给自己来搞定的。
为什么就不听呢?
为什么!
一时间又急又怒,他终于控制不住地大喊起来:“丹若姐!年年!岁岁!”
颜丹若蓦地抬起头来。
她似乎听见有人在叫自己。
可是传入耳中的,却是窸窸窣窣,蹑手蹑脚的足音。
一声重,一声轻。
“别躲了,刘阳。我知道你在这里。”她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地一步踏入自己曾经居住过的那间农舍里。
室内没有开灯,伸手不见五指。
可她不用看都能分辨清楚——身边就是桌椅堆,前方就是空出来的店堂,走过去就是厨房的传菜方窗,稍微一绕就是那个伪装的卧室。
无数个夜晚,她都是这样摸黑行动,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她最重要的存在…
沉重的呼吸声,从黑暗深处传来,那个人没有回答,似乎在努力地平复着自己的情绪。
“火是你放的吧。”颜丹若何尝不是如此。说出这一句的她,近乎绝望地闭上眼睛。
“是你逼我的。”“武疯子”的声音,从隔墙背后的厨房方向传来,没有一丝丝疯狂暴虐,只有一种不忍深责的幽怨,“你早点来见我,不就不会闹到这个地步了吗?我别无选择啊,若若。”
说着危险的话语,他却用温柔的音调,呼唤对方的小名。
差一点。
差一点颜丹若就开始怀疑自己,差一点就不由自主向对方认错。
像从前的每一次,无数次一样。
所以这一刻,她自暴自弃地苦笑起来:“你从来都是这样…”
“我一直都是这样啊!对你,我从来都没有变过!”对方见她没有靠近,便尝试着绕过隔墙迎上去,“我们回家吧,若若,和孩子一起…”
说到这里声音突然顿住了。
似乎看清眼前只有妻子一个人的身影,他沉默片刻,突然间,嘶哑的咆哮声毫无征兆地炸响起来:“怎么回事?儿子呢?我们的儿子呢!他在哪里!你害死了他对不对!”
这怒吼一声比一声更咄咄逼人,一声比一声更凶暴刺耳,这个名叫“刘阳”的武疯子,拖着不太灵便的左腿,猛扑向颜丹若。
却没想到她早有准备,一把拖倒了一旁的餐椅,堆放在墙角的桌子凳子霎时轰响着,七零八落地整个儿翻砸下来。
刘阳猝不及防,一下子被撞倒,想要起身,却被交错的桌腿椅脚绊住,黑暗中没处下手着力,左支右绌,东倒西歪。
后退到门边,居高临下俯视着拼命挣扎的男人,颜丹若难以置信地发现,自己的心中竟还有上前帮助他的恻隐,亦或者那只是深植心底的愧疚,是长久以来的习惯。
她冷笑起来:“我只是做了和你一样的事情,不是吗?”
暂时困在桌椅的牢笼里没法脱身的刘阳,忽然间又换回了最初款款深情的态度:“我是为了我们的家啊——岁岁她是残次品,活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痛苦,我只是帮她解脱!可是年年不一样,他是健康的,健康又聪明,他是我们的儿子啊!你怎么能对他动手?”
“残次品,就不配活着吗?”
“若若你怎么这么天真呢?你能保证岁岁以后能像你一样幸运吗?能保证她也能找到像我这样爱你,在乎你,不嫌弃你,一心一意对你好的人吗!若若你没念过什么书,所以不懂——让岁岁她活下来、长大了才是残忍啊!”
事到如今,他还在说这样的鬼话。
他以为还能一如既往地蒙蔽别人吗?
可是颜丹若不得不承认,一千一万句谎言里,至少有一句是真的。
——这个男人是世界上第一个在乎她的人,也是唯一在乎她的人。
颜丹若是一个一贫如洗的家庭的第三个女儿,上面有两个姐姐,下面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
比起早早打工流落在外的姐姐们,比起甚至连户口都没有的妹妹,她其实已经算是幸运的了,跟着居无定所的父母在头桥镇的厂里干活时,她还在如意村小借读旁听了一阵子。
不过那些日子已经很遥远了。
爸爸妈妈姐姐妹妹还有弟弟,她都已经好久好久没见了。
她从没去找过他们,他们也从没来找过她。
她的世界一无所有,除了刘阳。
他是真的对她好。
他的腿就是为了把沉沦贼窝的她救出来而受伤,落下病根的。
他不在乎她的过去,哪怕和父母闹翻也要和她在一起。
自己认得的字是他教的,读的书是他教的,所会的技能是他教的,或者是为了他而去学的。
基地的伙伴们经常感叹她是“无所不能的颜总务”,可只有她知道,自己其实是网上群嘲的那种“九漏鱼”啊!
一无是处还有着不堪过去的自己,如果没有他的话,绝对不可能是现在的样子。
可颜丹若还是会想去很远的地方,越远越好。
因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刘阳身边,她会忽然就不能呼吸。
她听从对方的建议去医院看过,身体没有问题。
可偏偏这种呼吸障碍反复发作,已经严重影响到她的生活了。
颜丹若根本没空生病——
刘阳原本是个摄影师,婚礼跟拍、定制拍摄什么的,生意原本还不错,但腿受伤之后就很难爬高蹲低,上山下海一整天了。
于是他只能办个入门培训班,教老人孩子们用单反。
这就涉及到租场地,招学员,方方面面的人脉。
颜丹若要陪他去请客招待套近乎。
可是回到家他就会发火,对她口不择言地一番责骂与羞辱。气消了又会温言软语,赔礼道歉。
她还要帮他处理培训班的教学事务。ppt是她学着做的,课表是她学着排的…渐渐的刘阳连上课都不耐烦,也是她学着去讲的…
她还要做家务,从早到晚。
没关系,过日子嘛。无非柴米油盐而已。
对颜丹若而言,现在的生活已经比小时候好太多了。
而且会越来越好的。
因为他们的孩子出生了。
可是他们的孩子出生了。
那是一对龙凤胎。
刘阳高兴疯了,千挑万选给孩子取名“岁岁”和“年年”。
岁岁年年,恩爱如初。
如今就连他父母,都勉强接受这看不入眼的儿媳妇了。
但是很快他们就发现,儿子年年一切正常,可女儿岁岁却不对劲——她不哭不笑,不认人,没情绪,完全就是个木头娃娃,除了红色的东西能还引起她一点点微弱的反应。
从那时候开始,刘阳就想尽办法为女儿“找出路”。
他一再劝说颜丹若:家里的收入并不高,与其投入大量金钱去给女儿看病,还不知道能不能治好,不如集中力量培养儿子。
每说一次,颜丹若的呼吸障碍就会发作一次。
她不能生病,一旦生病,刘阳就会把女儿交给父母带走,会送女儿去莫名其妙的康复中心,诸如此类…
每次颜丹若都顽强地对抗着窒息感,千辛万苦地把岁岁找回来。
“这是为了你好,你怎么就不懂得我的苦心呢?”刘阳痛心疾首,温言软语地责备着。
曾经他只要这么说,她就信;无论说什么,她都听。
可唯独岁岁不能让步。
她一边沉默而坚韧地反抗着,一边努力地想尽办法替岁岁治病。
没有钱看不了医生。她只能自己想办法,比如把孩子们的衣服全部换成红色的,就连幼小的年年,也懂事地跟她一起,陪伴着,守护着,帮助着妹妹。
——岁岁正在好起来,她的爸爸会看见的。
事实证明这才是她有生以来最天真的想法。
待到孩子们三四岁的时候,某个隆冬的寒夜,在家乖乖睡觉的岁岁突然“跑出去”了。
那天寒流南下,狂风呼啸,孩子只穿着单衣,不赶紧找到的话一定会被冻死的。
发现岁岁不见了的颜丹若,穿着家居服就跑了出去。
最终在离家半小时车程的一座废弃的拆迁楼里,她找到几乎冻得半死的女儿。
会找到那里,只因为有次偶然路过附近,刘阳盯着那座楼看了好久,还特意拖着脚走过去仔细查看,拍了照片。
还以为他是重拾摄影创作,原来只是在勘察地形——那里处于市区边缘,监控探头没有完全覆盖。
小孩子是不可能一个人走这么远的。
被带到那么远的地方,也根本找不回来,更何况那还是个不声不响的木头娃娃。
颜丹若知道自己跟刘阳已经没法再走下去了。
在呼吸被彻底剥夺以前,她必须逃走,带着孩子们一起,越远越好。
事实上她比一般人都要聪明。
把岁岁托付在施校长那里之后,她成功瞒住刘阳,让他以为自己根本没能找到女儿,又在赶来帮忙照顾孙子,其实是监视媳妇的刘阳父母眼皮底下,把年年给带了出来,逃之夭夭。
因为疫情,因为金钱,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她没法离开扬州,去往别的城市。
但她成功地将孩子们藏在了如意村偏僻的农舍阁楼里,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才让他们悄悄出来玩耍。
红衣的孪生子们,便成了夜行的“花神童子”。
就这样一藏就是大半年。
而她也渐渐开始了新的生活,找到了新的朋友。
更得到了不掺任何杂质的,纯粹的信任、关心与赞美。
虽然那不是密切到深入骨髓的牵绊,不是热烈到奋不顾身的痴恋,不必付出鲜血、眼泪、伤痛和尊严和去换取。
但至少无时无刻,她都可以自由地呼吸。
可是她背叛了朋友,辜负了这份情谊。
不配做人——她在心底这样对自己呐喊着。
来到这个世间,生活在这世间,自己根本就不配,从来都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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