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成蹊【〇二八·不言十二时(7)】
陶李的眼前,一条火线急促向前奔驰着,时而笔直,时而蜿蜒。
它燃烧得那么快,快到周遭的一切都被拉伸成一道道色带。
它要去向哪里?它什么时候会燃尽?它的尽头是什么?
即便看不见,陶李也清晰地知道,火线的另一头,是摧毁一切的炸弹。
如果不能挣脱,被身不由己地裹挟而去的话,那等待自己的只有灰飞烟灭的结局。
可动不了,逃不掉。
超越极限的高速令她晕眩,恶心,脉搏狂跳,呼吸困难,连额角都被涔涔冷汗湿透。可整个人却依旧只能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被无形的锁链束缚住一般…
成蹊注意到对方脸色不对,连忙上前想扶住她的肩膀,手刚伸出来,却被一把紧紧攥住。
陶李反射性地抓住对方。
这一刹那,犹如万钧铁锚,定住了巨浪中孤舟。
失控狂奔的精神、过度累积的压力,一下子被绊住,眼前那条火线也摇荡着,一点点慢下来,隐隐然暗下去…
慢慢的,慢慢的,意识回来了,大脑终于恢复了正常转动。
万幸…这样的时候,有伙伴在身边。
可这种局面,是谁造成的呢?
不正是自己吗?
甚至还连累了无辜的伙伴,眼看也要把他拖进泥沼里。
而对方却毫不知情,甚至还在笨拙地安慰着自己:“别担心,陶李!身正不怕影子歪,我们没抄袭,不怕人泼脏水!”
太天真了。
他也许还不知道吧——公示优胜入围的关键时刻,被指控“抄袭”,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这明显是有人瞅准时机下黑手。
而有极大的可能,这批人就是冲着陶李她来的。
因为手段太熟悉了——他们十有八九就是她留学期间,穷追猛打,给她扣上抄袭帽子的那批人!
陶李没有退让,可势单力孤,根本杠不过,到最后就连梅舒这样的朋友,都开始怀疑她的清白。
惹不起躲得起,从日本回来之后,她沉寂了这么久,还以为这件事已经翻篇了,没想到到底还是没能逃掉…
真想不通啊——明明已经留心注意了,“不言十二时”的短片里,并没有拍到自己的正脸啊?
到底哪里不对?到底哪里疏忽了?怎么会被他们发现的?
他们要整就整自己一个人,无论如何,成蹊和刚刚起步的不言基地,都绝对不能被波及。
一瞬间下定了决心,陶李深深呼吸着,才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而平静:“不是我们,是我。”
什么意思?
她话音里的疏离感,让成蹊怔住了。
看到对方困惑不解的眼神,陶李摇了摇头,踌躇着补充道:“他们说的不是基地,而是我…”
虽然人情世故上迟钝得很,但成蹊并不傻。
他听过陶李和梅舒,因为他尚且不明就里的“抄袭”往事,而吵得不可开交。
他记得和陶李一道推销“许愿注定红”,被意外带了一波货之后,旧微信号突然莫名其妙,收到很多陌生人的侮辱谩骂,最终不得不换号重开。
他也注意到陶李从没有停止过绘画,却也从没有发布出去,给任何人看过。
他更知道他的伙伴不是圣人,不是天使,她的行事风格的确有太多容易招来非议,引起误会的功利的算计…
但他没有,从来没有追问过她任何往事。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即便陶李真的那些人说的一样,即便她真的曾经对不起整个世界,也从来没有一分一毫,对不起他成蹊过。
所以他相信陶李。
这当然不是无条件的相信。
事实上,这世界上哪有什么“无条件”,漂亮的花言巧语而已。
对成蹊而言,陶李所做的点点滴滴都是条件,自己感受到林林总总的都是条件,他们相处的分分秒秒都是条件。
她这个人的存在,就是条件。
感觉到对方似乎有松手转身的意思,成蹊反手一步握住陶李的掌心,不让她离开。
随即他摸出手机,拨通了曹聪的电话:“暂时别叫赵端之。我们一会儿就到,有要紧的事情商量!”
与此同时,文旅局那边,不言基地宣传片下面的异常留言,也已经被关注到了。
整整一天,各式各样的ID刷了几百条,全都离不开“抄袭”二字。
“抄袭”是很严重的指控。而且又是在入围公示的敏感时间段内爆出来的。
此事非同小可。
但奇怪的是始终没有人提交进一步的证据,也没有人正式举报。
只是一窝蜂涌到宣传短片下面,不停刷“抄袭”的恶评,外加破口大骂。
这就有点微妙了。
既没有实锤,也不走官方流程。这究竟是知情人士揭破真相呢,还是竞争对手恶意抹黑?
这样看来,文旅局采取怎样的应对态度,就很关键了——大张旗鼓彻查吧,未免有点小题大做。反应过度是对专家评委权威性的质疑,会影响大赛的公信力。
可不闻不问吧,则又有姑息袒护之嫌。会导致对主办方公平性的质疑,同样会影响比赛的公信力。
这就让人左右为难了…
直接负责比赛相关事宜的,是资源开发处的汪处长。好几届办下来,他大大小小的风波也经历了不少。
此刻,他已经第一时间联系各路评委们,征询意见。准备汇总起来,上报给分管工作的副局长决定。
评委之中,的确也有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有的是优秀候选人,没必要抱定一个瑕疵品的。
但更多人则认为应该慎重对待。
其实,不言基地是所有参赛选手中,最先得到肯定与认可的那一批,它甚至比莳庐更早进入优胜圈。
历届比赛,有太多人打传统文化牌了。老实说这些参赛项目的水准都很高——材料好看,成果丰厚,这次更是随便一家的宣传短片拿出来,都有专业的大片效果。
但扬州文旅可以依赖的,只有传统文化吗?值得推广的,只有历史烟尘中的文人风雅,商贾奢华吗?
不要忘记,比赛的全名,是“扬州文旅青年创新创业大赛”。
不仅要“创业”,更要“创新”。
温故知新,化故为新的传承固然重要,但筚路蓝缕的创新,从泥土里、百姓间生长出来的,与时俱进的革新,更加迫切且必须。
不言基地就是这样的——他们主推的项目也好,提交的材料也好,拍摄的短片也好,并没那么精美,那恰恰是因为他们从零开始,一切都是崭新的。
新到还不知道该怎么贴金,该怎么注水,该怎么去套高大上的概念,只知道一个劲地堆积真材实料,像一锅扎扎实实的新米饭,扛饿。
也正是这种真实的份量,蕴藏着未来的无限可能,而让评委们耳目一新。
可这样的参赛者…是抄袭的?
花卉种植基地的生产模式、种植技术、经营思路等等,能用有没有“抄袭”来评判吗?
还是说涉嫌抄袭的,是“不言十二时”的宣传片?
“这种事情光讨论没用。好比论文查重,你得用数据说话。”
这样说的评委,是扬大园艺系的林教授。
“不言基地怎么老碰上这种事——之前我们一个校园创业点,就因为寄买了不言的插花,也连带着被不实举报。”
这样说的评委,是扬州高职的方校长。
“得查!一刀雕错了,立刻改还来得及,就怕闷头一路错下去。”
这样说的评委,是扬州玉雕陆大师。
“不光不言花卉基地,其余的人也要过一遍。每一个暴露出来的问题背后,都有一千个问题隐藏着。”
这样说的评委,是广电传媒方面的负责人。
而这个时候,创业大赛的页面上,不言基地的短片下,整齐的“抄袭”留言队列,已经悄无声息地被打乱了——
“证据呢?”
“说抄袭的拿出对比图来啊!”
“空口鉴抄?”
“没整那些没用的,赶紧出调色板!”
“拿不出证据一律当黑子处理。”
“就是黑子!”
…
一行行据理力争的文字,打乱了复制粘贴的机械节奏。
而成蹊和陶李也开着基地的小破车,在这一切进行的同时,赶到了莳庐。
一进门他们就发现,不仅是曹聪,连梅舒也等在那里,他们两个正着目不转睛地盯着桌上那台MacBook Pro,时不时暴风骤雨般狠敲一阵键盘。
一看到陶李,梅舒风神萧散的细眼长眉上,便笼罩起山雨欲来的阴云。
她倏地起身,气势汹汹地迎了上来。
这家伙一开始就立过Fg,说基地别再卷进抄袭风波里了,如今只怕有的要吵闹。
成蹊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想挡在她们两个之间。
“让开。”梅舒漠然一句,却有着不容辩驳的气势。
而陶李抬手拦住成蹊,径直而去,昂然站立在旧友面前:“我没有。”
“我知道。”
她和梅舒的声音同时响起。
“一码归一码。不管之前做了什么,我知道这次你绝对没抄!”梅舒回头看向曹聪,扬了扬下巴示意,对方连忙转过笔记本屏幕。
正是“不言十二时”短片的页面。
新的留言正一行行刷上去。
那些ID,有的是陶李认识的,但更多的则是网络上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他们正和毫无根据指控抄袭的人,吵得不可开交。
“能叫上的,我已经都叫上了。”梅舒慢条斯理地说,“没做过就是没做过。我看谁敢黑你。”
虽然一见面就吵,说翻脸就翻脸,手里帮忙嘴里埋怨个没完,话讲得比谁都难听。
虽然从未因为关系亲近,就轻易放弃自己的原则和底线,立场和坚持。
虽然性格天差地别,
但每当陶李遇到困难的时候,梅舒永远第一个挺身而出。
她们两个,是真正的总角之宴,莫逆之交。
“我也去拜托爷爷关心这件事情!”曹聪赶紧凑过来,唯恐自己被拉下,“你们别怕,我管到底了!”
幸亏他这一打岔,不然陶李只怕控制不住,真的要当众掉下眼泪了。
她赶紧哽着嗓子转移话题:“这样可以吗!你也是参赛者,会不会到时候说不清?”
成蹊本来还想谢他呢,这下也意识到不对:“别为了我们,给你们惹麻烦!”
“我不怕的!”曹聪满不在乎地摇了摇手,“老实讲我拿奖是锦上添花,不拿也无关痛痒,但对你们来说,那可是大雪天里的炭!”
这位衔着银汤匙出生的少爷公子,正因为从未忍受过饥寒,所以常想着分人以餐,蔽人以暖,他不能容忍任何人以下三滥的手段,将无辜者推进风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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