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成蹊【〇二一·姻缘铃兰花(6)】
陶李说明了情况,从城里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透了。
她独自一人,开车走在寂静的环洲大道上。
一弯明月,在新叶离离的栘杨林梢朗照着。
此外便是无边幽暗,除了道路前方,路灯画出的一座座光之孤岛。
这极富构成感的图景,多少平复了愤怒、疲劳以及不可遏制的兴奋情绪,让她渐渐冷静下来。
脑袋还微微有些刺痛,陶李索性打开了车窗。
春夜的软风,裹着泼辣的油菜花香,和麦秋的丰穰味道,恣意奔涌而入。
思路也随之流畅起来——
到底是谁投诉了那些店家?
是对服务不满意的客人?
不可能。被谁得罪了,客人应该只投诉那一家才对,怎么会无差别全体攻击。
是那些咖啡馆、茶社、书店等等的竞争对手?
有可能。但基地的服务只是锦上添花,绝对没有强大到足以影响生意的程度。人家犯不着这样。
而且这一趟指名道姓,无一遗漏,把所有合作店铺都投诉了…很明显,是隔山打牛。
真正要对付的根本就不是这些店家,而是不言基地啊!
跟基地存在着直接冲突的,究竟是谁?还能有谁?
是袁记!
可是…证据呢?
想到这里,陶李默默踩下油门,加快了速度。
必须尽快回到成蹊身边,告诉他眼前的危机和当下的处境。
即便一时之间还想不到反击的对策,哪怕仅仅只是讲给他听,也是能够让自己平静下来。
必须快一点,再快一点…
她并没有发现,从来都是独来独往,独自解决问题的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有了迫不及待要回去的地方,和第一时间想分享的人…
车子开过基地门口的长桥时,陶李竟陡然瞥见一对似曾相识的身影。
是那两个“孪生傀儡”,久未现身的花神童子们!
他们在阒无人迹的村路上跑跳嬉闹着,不知怎么一转弯,就销声匿迹了。
就在陶李反射性一脚刹车的刹那,她分明看清,月光照亮暗红色薄软春衣,也将两个小小的淡灰影子,投在了白泥墙面上…
——有影子,应该不是鬼怪吧?
——可是《聊斋志异》里,也没说牡丹花妖葛巾和玉版,还有菊花精灵黄英和三郎他们,没有影子啊…
但有一点她几乎是可以肯定的——只要花神童子出现,就一定会有事情发生。
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这样想着,陶李已经开车转进了不言基地的大门。
果然是有事啊…
她停好车,刚走近还亮着灯的综合部,颜丹若就带着两三个工作人员迎了上来,意外的是朱主任也在。
可偏偏不见成蹊。
一看这阵仗,陶李就知道今天的接待工作,肯定是出豁子了。
朱主任三言两语,就说清了许总考察的情况,跟着便狠狠数落了成蹊一顿。
连带着草莓园王总那份抱怨——他等不急陶李回来,已经骂骂咧咧先回去了。
而朱主任家就在如意村另一头,他吃了晚饭,专门赶过来候着的。
“你也是,强势一点呀!”到最后,恨铁不成钢的他,忍不住对一旁的颜丹若吐糟起来,“看成蹊发癫,也不知道拦一下!”
对方还没说什么呢,颜丹若娇美的面孔上,血色就明显退了下去。
她的嘴唇翕动着,像是要道歉,却发不出一丝声音,那畏惧的样子不像是装的。
“朱主任,你关心我们,我们是知道的!”陶李看不下去了,上前搂住她发抖的肩膀,“可颜总务也是在做自己份内的事情。”
没想到自己轻轻几句话,就把一个大美人吓成这样,朱主任心里也着实过意不去,他连忙解释安抚:“这事的确不怨小颜,我态度不好,你别往心里去啊!只是成蹊那脑瓜子,你们得好好拗一拗才行。”
说着,他拿出已经准备好的“扬州市青年创业大赛”各种通知材料,解释清楚,妥善交接之后,便起身回家去了。
综合部里只剩下基地的人了。不等陶李发问,大家便赶着上前,七嘴八舌地说开了。
“成总把自己关在宿舍里,怎么都不肯出来。”
“我们敲门他也不理,敲烦了他就在里面大喇叭放音乐,很吓人!”
又不是小孩子,犯了错误,躲就能躲得过去吗…
陶李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宽慰了忐忑不安的颜丹若几句,安排好其他人,便走向位于基地中段的宿舍区,也就是遮阳棚下面那一片简易活动板房,来到了成蹊的门前。
深吸一口气,她扬声喊道:“是我回来了,开门!”
没有回应。
她不继续敲门,却也不走开。
良久之后,门里传来一个闷声闷气的沮丧低音:“进来吧,门没锁。”
虽然一起在基地里住了这么久,成蹊的房间,陶李还真没进过几次。
除了像是微型育苗室的那几个置物架,这屋子只维持了最基本的生活需求:一床一桌,一个简易衣柜,此外别无长物,因此总的来说还算整洁。
成蹊背对着门口,坐在房间深处的电脑桌前面,僵住了那样一动不动。打开的屏幕上,还显示着创业大赛的通知页面。
他显然不知道应该怎样面对信任着自己的伙伴。
看到这个样子,陶李忍不住苦笑起来,缓缓朝他走过去:“万一许总真的是带着女秘书招摇过市的家伙,我们…该怎么办呢?”
“我们”这两个字,让成蹊蓦地抬起了头。
对方既没有质问自己为什么犯错,也没有命令自己去挽回局面,而是毫不犹豫地站在了自己一边,以“我们”这个整体,来共同面对,共同考虑问题。
他瞬间明白了,自己和她自己,是无需任何戒备和抵触的。
“对不起,我搞砸了…”他脱口而出,可虽然在道歉,胸口却始终鲠着一口气。
“哪里就到这地步了,我们不是还有创业大赛的机会吗!”而陶李走了过来,靠在桌边,环抱起双臂,仰头望向镶在简陋窗口的那瓣弦月。
——的确如此,但这个关卡,完全是自己节外生枝搞出来的。
成蹊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心浮气躁。
之前他从没碰到过这样的情况,也从不认识这种花心乱搞、道德败坏的人。
哪怕他考上大学后,父母已经事实上分居了,跟离婚只差了一个手续而已,那也只是因为他们的自我主张太强烈,跟婚外情之类的丑闻毫无关系。
所以他完全没料到,甚至想都没想过,当真面对这样的情况,自己的反应居然这么强烈…
“我不该多事…”
然而陶李没让他说完:“要是真的,只怕我比你还沉不住气。可你不分青红皂白,看到女的就认成秘书,这算怎么回事?”
原来如此,她在意的原来是这个啊!
成蹊的眉目间,瞬间闪过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可这稍纵即逝的放松感,却深深刺痛了陶李的眼睛:“从今以后,你能不能把放在花草上的心思,多少分一点在人类身上?”
“那不是有你在吗,我还是管好种花的事情就行。”
行什么行!陶李没想到对方居然回得这么理直气壮,她一下子都噎住了——
自己辛辛苦苦在外面奔忙,这家伙除了种花,连一点最起码的待人接物能力都没有,还大言不惭地拒绝改进。
“我、我万一不在呢?我不在,你捅了娄子,算我的吗?”
“当然不算啊,比如种花的事情,我也没有要你承担责任不是吗!”
“这么说来我还要感谢你啦!”陶李气到快要笑出来了,这情商,这脑回路,还是地球人吗?
“这倒不必。”然而…成蹊居然当真了。
陶李忍无可忍,起身猛踢桌腿,咬牙讽刺道:“你听不听得懂人话啊,该不会长这么大,你爸妈尽对你说:‘只要好好学习就行,别的什么都不用管’了吧!”
没想到的是…这一刻,成蹊居然沉默了。
他没有反驳,而是抬起那张烟云淡远的清俊面孔,朝着陶李,露出茫然不解的神色,好像在问,“有什么不对”吗…
——什么啊?
——原来…他真的就是这样长大的吗?
成蹊本来不准备跟任何人说的。
他从不认为自己的成长经历,存在着什么缺憾。
爸爸妈妈都是医生,相识于顶尖的医科大学,一毕业就结了婚。
他出生时,他们就已经一个是副院长,一个是主任医师,在各自的专业领域独当一面了。
他们是称职的父母,给了他优渥的生活,也给了他崇高的信念——生命无价。
在拯救病人面前,什么都必须让位。
他们还给了成蹊永远无法实现的目标:考进他们的母校,那个顶尖医科大学。然后和他们一起,手持手术刀,并肩站在与死神搏斗的最前线。
如果一定要说亏欠的话,那就是陪伴吧。
他们和成蹊相处的时间,少得可怜。
而在这少得可怜的时间里,他们也只是反复提醒他:好好学习就行,别的什么都不用管。
可成蹊的成绩不算坏,却也不冒尖。再加上长得晚,个子小,各方面都不起眼,在学校常常被老师忽略,又没有什么朋友。
但他却有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特长”,那就是小区里的流浪猫狗,几乎无一例外全都喜欢他。
它们每一只,他也都照顾得很好。
后来他甚至偷偷捡来一只小猫养在家里。
虽然那个时候他也只是个三四年级的小学生而已,却能够喂小猫吃喝,给小猫治病,带小猫打预防针…
只是他甚至都不敢多摸它几下,怕舍不得。
因为从一开始,他就已经预感到了注定的离别。
爸爸妈妈虽然不太着家,但还是发现了小猫的存在,认为是养宠物耽误了他的学习。
于是小猫又变回了流浪猫。
偌大的家里,再度只有他一个了。
还好成蹊很快发现,养花种草是被允许的。
爸爸妈妈也爱养花种草,认为是工作学习的良好调剂,但他们买回来就没空管了,不出多久只剩一盆枯叶。
于是他顺手帮着浇浇水,松松土,等发现的时候,家里角角落落,已经开满了五光十色的花朵。
是它们,妆点了他孤独而灿烂的时光。
到头来,成蹊也没能考上父母期望中的学校,而他唯一的叛逆,就是固执地填了扬大园艺园林学院园艺专业的志愿。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父母对他说:“既然你已经成年了,我们的任务也完成了。”
他们抚养他长大,是任务。
他满足他们的要求,也是任务。
父母的任务已经完成,但成蹊的却没有。
他永远亏欠他们一个顶级医大的录取通知书。
陶李终于明白了,原来成蹊和自己真的很像,犹如同一枝花萼上,相背开出的花朵。
他的双亲和自己的父母恰恰相反,可他们两个,却殊途同归。
在袁记鲜花批发后院的心绪,忽然又浮现了出来。
宿舍里昏暗的灯光,瞬间长出了细密而柔软的绒毛。
在陶李眼中,努力排拒开黑暗的光线,正幻化成一只懒洋洋、胖乎乎的黄猫儿,把彷徨迷惘的成蹊圈在怀里。
那就是他曾经收留和照顾过的小家伙吗?
“是…橘猫吧?”她脱口而出。
“你怎么知道!”成蹊间不容发地回答着。
不用清清楚楚地解释,此刻到底在说什么,他们都知道。
这一刻,陶李控制不住地再一次伸出手,却在即将接触到成蹊头发的那一瞬间,犹豫着停了下来了。
自己……这是在干什么?
自己一而再,再而三这样做的理由是什么?
可不待想明白,掌心就被微卷的短发那丰厚的触感填满了。
成蹊毫不犹豫地将脑袋送到了她的手指下,轻轻闭上眼睛:“早知道摸小猫脑袋的时候,它是这样的感觉,那我就多多摸摸它了,哪怕…”
哪怕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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