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成蹊【〇一五·许愿注定红(12)】
破五那天,花卉种植园不但逃过一劫,而且凭空拉来50万,眼看就要重装上阵的消息,已经传遍整个如意村了。
小年夜那天陶李和成蹊他们大获全胜,拿下王总后,朱主任趁势推了一把,让双方签好合作意向书,把事情敲定下来,免得节外生枝。
最后打扫战场,收拾完东西忙定,五人组本想一道正式庆祝一番。
没想到梅舒一秒变脸,冲着陶李毫不客气地说:“我可没原谅你呐!别的还在其次,抄袭那档子破事,你一天不给我个交代,一天别来找我。”
看来这一页在她心里还没翻篇呢。
“我没有抄袭。”陶李的兴头也冷了下来,“还要我交代什么?说什么你都不信啊!”
梅朗眼看是劝不住她们,只得跟着姐姐,径直回家去了。
纪广虽然不明就里,但也瞧出气氛不对。他赶紧岔开话题:“走走走,去吃面吧——你们种植园隔壁那个面条店真不错…”
来来去去,就知道吃面!
打了这么一个漂亮仗,没听说吃面庆祝的,这小子到底在想什么啊!
可还没来得及问清楚,纪广就被他老爹一通电话,连骂带催给叫回去了。
毕竟是小年夜,哪有疯玩到天黑都不着家的。
结果只剩下陶李和成蹊两个。
不仅小年夜如此,大年夜、年初一都如此——
成蹊完全没有回家团聚的打算,陶李也不知道她不着调的父母,此刻人到底在哪儿。
奶奶倒是住得不远,有心一起守岁吧,却没想到对方直接发来张蓝天白云金沙滩的照片,说跟老闺蜜们一起去三亚过年了。
结果变成了陶李和成蹊两个,除夕夜呆在简陋的宿舍区里,冷冷清清,连顿像样的年夜饭都没有。
更糟糕的是,他们忽然“不会说话”了。
一群人一股劲忙着一件事的时候,他们不仅谈笑风生,侃侃如流,甚至不开口也能心有灵犀。
然而两个人一旦独处,不知为什么就连打个照面都有点尴尬别扭,哪怕是说句“今天天气不错”之类的闲话,舌头都像是生了锈似的。
好在还有变更法人,重新登记,摸排客户,准备招聘,整饬园地等等,一堆事情等着他们去做。
头一个要紧的就是改名——“如意村花卉种植园”这个名字原本就太过随意,不够贴切。
更奇怪的是这几天陆陆续续,成蹊的微信收到了好几个加好友的请求,一通过就不分青红皂白地破口大骂“抄袭狗”,还有等不及直接在好友申请里乱喷的。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他一直用的是“如意村花卉种植园”这个名字,跟客户联络用的,也不能说改就改。
不如趁此机会,给基地换一个响亮的新名号报上去。
这就得商量了吧。
可从除夕到初四,陶李和成蹊磕磕巴巴的,连句整话都讲得费劲,要怎么商量出结果来呢?
然而他们之间话少,村里人闲着无聊,议论他们的瞎话却不少:有说成蹊心眼多,故意挤走合伙人的;有说陶李跟她爸妈一样,处心积虑谋划人家财产的。总之相当离谱。
这样下去可不行。
他们俩呆在各自的宿舍里,互相发微信,简单一合计:眼看就是破五庙会了。还不如趁机去万字桥头摆个摊,堂堂正正在大家面前亮个相。
所谓“破五”就是正月初五的俗称,各地的风俗小异而大同——
自古以来,这天都是新年的节点。之前,士农工商尽情休息玩乐,聊慰一年的辛劳;之后,人们便要逐步恢复日常的生活节奏了。
扬州古城的破五也是迎财神的日子,家家户户尤其是做生意的,都要放鞭炮开门迎客,十里八乡的郊县还会舞龙狮,划旱船,举行各式各样的庆祝活动。
说是本土狂欢节也不为过。
而前桥如意村这一带,便是万字桥古街上的都天庙会了。
万字桥位于如意村和周边数座村落的交界之处,行人货物自古便在此集散,自然而然便形成了一条不长不短的小街。
街面上,粮米铺、杂货铺、裁缝铺、白铁铺…应有尽有,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街两头,一边是万字古石桥架在纵横相交的河道上,一边就是黄墙黑瓦的都天庙。
据说苏南苏北从前到处都是都天庙,淮扬地区的香火尤其旺盛,只是抗战时期几乎都被日寇摧毁了,只有少量文物古迹幸存下来。
至于万字桥街上的这一座,如果请教村里老人,他们会说:都天庙嘛,自然是供奉“都天老爷”或者“都天大帝”的。
可继续追问“都天老爷”“都天大帝”又是谁,他们就答不上来了。
这位民间神祇的原型的确众说纷纭:有人说是死守睢阳,抗击安禄山的唐朝大将张巡;亦有人说是吞掉五鬼瘟丹,阻止疫病流行的武进士杜根洪。还有说是张士诚、江西张秀才等等的。
总之大抵是默默守护了江淮一方百姓的赤诚之士吧,所以都天庙常有保护水井,施医施药等职能,勉强算古代的民间卫生机构。
可如今的村民们可不管那么多,一律当做财神庙看待。于是就有了新年破五这天的迎财神庙会。
到时候不要说走街串巷的小商小贩了,就连村民们也会骑着三轮车或电动小平板,在街边架上木板箱笼,摆出货摊。卖什么不要紧,赚多赚少也不要紧,轧热闹蹭财气才要紧。
陶李和成蹊来到街上的时候,靠着都天庙那边,货摊基本已经摆满了,挨挨挤挤,直到万字桥头上才有了空位。
蛋卷桌和折叠椅这下又派上用场了,他们两个架好户外装备,把余下的几十个球根摆了出来。
陶李正准备开嗓吆喝呢,就听见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高亢声音:“这不是成蹊吗?让我看看你卖的是什么好东西!”
两人一转头,只见一个胖乎乎的中年妇人,烫了时髦的卷发,一身崭新的正红羊绒大衣,拨开人群朝他们挤过来。
戴着口罩又描眉画眼的,一时倒认不出是谁,但胸前那个满绿佛公大吊坠倒是挺眼熟…
“是…丁阿姨啊!”陶李瞬间反应过来。
发型换了,不是原本的摩丝发胶盘头,差点认不出来了。
“丁阿姨新年好,恭喜发财。”一看是她,成蹊敷衍着咕哝了一句,下意识地就往后躲。
“你们两个怎么各顾各的?”丁阿姨一眼就看出他们彼此间气氛不太对劲,当即凑过来,伸手要去拽成蹊,“你看,我们家思思也来了…”
陶李眼疾手快迎上去,拿起一个螺钿镶嵌的球根,挡在两人之间:“恭喜发财,丁阿姨!瞧瞧我们的‘许愿注定红’,再给估个价呀?”
——还记着当时自己只出30块的老账呢!
丁阿姨正想瞪她一眼,抢白几句,可转念一想,大过年的和和气气才顺遂,于是便摆出笑脸:“188嘛,我知道你们一个球根卖188块还一堆人抢,王总都眼馋得不得了。要不怎么说我们成蹊能干呢!”
——消息很灵通嘛!这几天没少跟村里人一道,嚼基地的舌根吧。
“我们开年就要重新开张了…”陶李正想再推销两句,丁阿姨显然不想再浪费时间,她转身朝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喊道:“思思,这边,思思你来这边看看!”
却见隔了几个摊子,有个身材娇小的年轻女子正在看手工花灯,听到她招呼,便转身朝这边走来。
她一头碎削短发,大衣配短裙,外加光腿神器,这天气里看起来格外单薄,又因为单薄,凭空生出几分高冷感。
一瞧见丁阿姨和摊位后面的成蹊,她顿时站定,沉下脸来:“妈,我养着你和爸在家享福,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直接说啊?管我事干什么!”
说完她转身就走,叫都叫不住。
丁阿姨赶忙追出去几步,却还是没赶上。
摩肩接踵的人群中,一身鲜亮衣装的她,忽然间像笼罩起一层阴云似的,整个人莫名黯淡下来。
眼看着她愣愣站在人来人往的路当中,都惹来白眼了,陶李叹了口气,走上前拉住她往回走。
茫然地跟两步,丁阿姨才回过神来,一看拉着自己的人是陶李,她脸上顿时有点挂不住,嘴上却还是不服输:“我家思思很孝顺的,活也不让我干。你看我这从头到脚一身新,都是她孝敬我的,连头发…”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去扶了扶发髻,却没摸到那硬邦邦摩丝盘发。
一瞬间,掩饰不住的落寞神情迅速掠过那张富态的面孔。
这发型是女儿让她剪的。
的确是更适合,更好看,然而……却不是她喜欢的。
“我妈要是能像丁阿姨你这样就好了。”陶李认真地盯着对方,蓦地脱口而出。
她这话让成蹊都吃了一惊,愕然地转头看过去——张口就来啊?
丁阿姨也完全没想到对方会这样说。
奉承人的,哪怕是假话,听在耳朵里也是甜的。
可细细一想,她就故意梗了梗脖子:“我可不敢跟你妈相比。”
那可不,陶李妈妈在如意村名声可着实不怎么样。
“所以我才赶不上思思呀…”陶李连眉毛也没动一下,“思思有那么关心她的妈妈…”
这番话也就三分真,不能再多了,却被她说得情真意切,顺理成章。
但此时此刻,是真是假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直接切中了对方的痛点。
丁阿姨再也忍不住了:“我也知道思思是舍不得我,要我在家打打牌享享福。可我也舍不得她呀,她在上海一个人那么辛苦,有个人能照顾她就好了…”
“你不放心,可以跟她去上海照顾她呀。总比别人靠谱,反正你在家也只是打牌。”陶李间不容发地接上一句,说得不仅快而且直。
丁阿姨顿时昂起脑袋,像是要反驳什么,却终于还是缓缓低下头去。
一开口就要压人一头的她,忽然间好像也不会说话了…
这一刻,成蹊绕过桌椅走了过来。他从陶李手里拿过那个螺钿装饰的球根,递到丁阿姨面前:“送给你。”
对方眼睛蓦地一亮:“这是朱顶红花吧,是给思思的礼物吗?”
“不是的。”成蹊摇了摇头,“这是送给你的,丁阿姨。”
“我一个五十多奔六十的大婶了,你送我花多浪费呀。”
成蹊并没有接这个话茬,他坦然地直视着对方:“如果你不想去陌生的地方围着孩子打转,又觉得成天打麻将无聊的话,也可以来花卉基地帮帮我们。”
“我也想啊!”丁阿姨顿时激动起来,又忽然沮丧下去,“可是思思说用不着我出去辛苦,家里也不差这几个钱…”
然而说到这里,她停住了,像是在咀嚼什么酸涩的东西一样,面孔微微皱了起来——
这不是钱的问题。
也不是钱能解决的问题。
在如意村里,面临这样问题的,又何止她一个?
良久之后,丁阿姨终于伸出手,迟疑着把球根接过去,紧紧地护在怀里。
“如果你愿意,就帮我们跟大家说说,想来基地搭把手的,都可以到这里拿朱顶红花球。”成蹊微笑着,嘱咐了一句。
“瞧把你们能的!一个个不是都挺会说的吗?”丁阿姨不知何时已恢复了精神,她意味深长地眯起眼睛,比了个“收到”的手势,转身汇入了欢腾的人流中。
她的话让成蹊和陶李都迷惑起来,忍不住转过头,朝对方投去询问的视线……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长街另一头都天庙那边,骤然响起了喧阗的锣鼓声。
五彩长龙盘旋着在前面开道,随后是欢蹦乱跳的黄狮子群。俏丽的小渔娘和沧桑的老渔翁一对对划着旱船,领着打花连枷的男女农人,载歌载舞着一路向前。
大红大绿,大黄大紫……高饱和度的斑斓色彩和节奏感十足的吹打民乐,交织成沸腾的洪流。巡游行列簇拥着排旗间、宝伞下的都天大帝神辇,热热闹闹地行进过来了。
原本还在摆摊逛街的人们顿时如潮水般涌上前去,纷纷凑近轿辇,竭力去触碰神像并奉上香火钱。
这就是庙会的重头戏——摸财神,蹭财气,祈福许愿。
沿途的货摊都空了。
地上也落了一片的钱钞硬币。
这些香火钱后面会专门收集起来,作为附近村里的慈善基金,以备一年中的不时之需。
“就不怕有人手脚不干净吗?”看到这一幕,陶李都惊呆了。
“眼前三尺就是神明,谁会在这里偷东西?”人声鼎沸间,成蹊眺望着缓缓靠近的神辇,“大家许愿都来不及呢。”
“我们也去许愿吧。”陶李连忙去摸口袋,“就许愿我们的种植基地…”
“别说出来,说出来就不灵了!”成蹊赶紧阻止。
“说什么呀,基地连名字都还没有呢!”陶李也恍然意识到还有个关键问题没解决,“许了愿也不知道落到谁头上去。”
“不是现成的吗?”成蹊突然间就胸有成竹了,他顺手拿出记账本,写下了一行字——“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这是司马迁《史记·李将军列传》里的一句话:“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虽小,可以谕大也。”
陶李只瞥了一眼,便拿过笔,直接圈出“不言”两个字。
“不言花卉基地”。嗯,是个好名字。
有些话太难,无法说出口。
有些话太重,无力说出口。
有些话太深,无需说出口。
人间有太多不可说,说不得,便只能尽在不言中。
好在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你一句我一句,就这么说下去了。
即便生涩,即便别扭,无论以怎样的方式,说下去就好。
陶李和成蹊心领神会地相视一笑,迎着声声锣鼓,向欢舞的巡游队伍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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