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成蹊【〇〇九·许愿注定红（6）】
“我得出去一趟，尽快赶回来。”
从陶李和梅舒她们正式动工开始，成蹊就拿了几个花球，一转身跑回自己那间宿舍里，一直不见人影。等到八九点钟的样子，他突然急火火地走出来，一边披上外套，一边这样说道。
彼时大家正在争分夺秒抢时间，为了保证温度和亮度，宿舍区的取暖器、小太阳，还有照明灯具什么的，都尽数拿到了梅家姐弟的工作台旁边。
而陶李已经画完了装饰球根的稿样，正守在旁边，对着笔记本一边做会场展台布置设计，一边开着分屏听天气趋势预报。脚边还放着泡球根的大盆，管着杂七杂八的前期准备工作。
而成蹊丢下这句话就往门外跑，拦都拦不住，不一会儿就听见了车子发动的声音。
现在的情况下，他这个如意村花卉种植园的真正主人，不仅当了这么久的甩手掌柜，还有闲工夫出去乱逛？
“这是要去哪儿啊？现在已经忙不过来了！”梅朗头一个不乐意了，“也不想想我们是在为谁出力！”
梅舒正全神贯注地往朱蜡上描金线，她的眉头也暗暗皱了起来。
陶李仰起脖子，疲惫地左右活动了一下，正巧瞥见一旁虚掩的门扇——成蹊急着出发，寝室门都没来得及关。
看到这一幕，她不由得轻笑起来：“他怎么安排有他的道理。我们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
“你跟他认识多久了，这么信任他？”梅朗脸上八卦的表情都藏不住了。
这下连梅舒都停下笔，好奇地抬起头，望向这边。
——认识多久了？
这倒把陶李问住了。
“两个星期…”说到这里她蓦地停住——不对，根本没有那么久。
两周前自己和成蹊也就只有一面之缘，数语之交而已，他们实实在在的相处时间，满打满算都不超过24小时。
真有意思——只不过是大半天而已，自己对他的信任，真的不比认识了大半生的朋友更少。
而此时此刻，成蹊急着要去拜访的，却正是他相处了大半生的朋友。
事实上也没有这么夸张啦。
对方不过只是他的大学同学而已。但24岁的他，身边保持了数年友谊的人，的确也屈指可数。
车子开往扬州城北，一路直上蜀冈，就来到了挂着“扬州大学 园艺园林学院 观赏园艺第三实验基地”牌子的园区门口。
基地面积不大，一座改造过的三层小楼，外观巧妙地保留着苏式楼的风貌，坐落在两三座高科技大棚之间。
冬夜八九点，已经完全是深夜的感觉了。但基地里这座办公楼却依旧灯火通明。
成蹊要见的人，早已经等在门厅里了。
看到他开车门下来，那个人赶紧几步迎上前去。
对方看起来是实验中途抽空出来的。青白的路灯光洒在他那身实验室白大褂上，泛出霜一样的凛凛清光。
而他的胸牌上印着几行个人信息：
“园艺园林学院 观赏园艺2020级博士研究生 赵端之”。
“你可来了！”这个名叫赵端之的博士生，声音里满是热切的期待，“我导师正好今天就在这儿，我带你去见他！”
跟喜出望外的热情声音不一样，这个人身形瘦削，面薄眉纤，整张脸的轮廓精致到了神经质的程度，还戴着一副金属框架的眼镜。简直就是那种学霸标配的长相。
成蹊也紧走两步，踏上台阶走进门廊，却在靠近对方的那一刻慢下步伐，犹豫着开口了：“我今天是来…”
然而赵端之已迫不及待地上前，一把搂住肩膀把他往楼上领：“赶紧的，边走边说！”
成蹊被他带得一个踉跄，晃了晃才勉强站定下来。
赵端之也跟着站住了，迷惑地转过身：“别怂啊你！这么好机会，怕什么，赶紧上！”
“你弄错了，赵端之！”成蹊有些紧张地捏着拳头，“我、我不是来见林教授的。”
“什么？”对方顿时愣住了，不由自主地松开手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成蹊，“你不是来见我导师的？你发消息给我，不是准备考他的研究生吗？”
隔着一段距离，看着满脸愕然的朋友，成蹊无奈地微笑起来，轻轻摇了摇头：“我之前就跟你说过，我不擅长读书，也不擅长写论文，我只想种花。”
“你傻啊，不要这么死脑筋好不好！”赵端之急了，“功课拉下了，我帮你补习；论文不会写，你出数据我帮你搞，这些都不是问题！”
不是问题？
不是这个问题…
像赵端之这样做学问、搞科研，当然很好；可是像自己这样，回到农村，亲近土地，培育生机勃勃的花草，建起独一无二的种植基地，难道就不好吗？
都是需要全心全意投入，全力以赴去做，才能做好的事情啊！
赵端之见他不说话，更焦躁了：“你不要担心——我能申请到这个直博机会，就是因为当时跟你，还有曹聪一起去如意村搞了种植园，拿到新品种芍药的数据，发了高级别的论文。我导师很看好有实践经验的学生，他也夸奖你来着…”
“那盆朱顶红，你…能不能还给我一下？”成蹊深吸一口气，突然扬声打断对方滔滔不绝的劝说。
“你说什么？”赵端之的脸色一下子变了。朋友这出乎意料的话语，就像一枚苦涩的果实，让他薄薄的嘴唇瞬间扭曲似的抿紧了。
可成蹊完全没有看出对方情绪的变化，他没有勇气，甚至可以说没有这个意识，去留意他人的反应，只是自顾自地说着：“我看你前几天发的朋友圈，拍了朱顶红的照片，说它又开花了…”
“你要把它拿回去吗？那盆幸运朱顶红！”赵端之的声音，瞬间冷了下来。
是的。幸运朱顶红。
大半年前，成蹊之所以会买回那些球根，就是因为这个——
那时候，赵端之要申请林教授的直博。为了给他加油打气，由他们的另一个同伴曹聪出钱，成蹊采购了台朱、澳朱、泰国朱、日本朱等等，不同系列的一堆优良球根回来精心培育。
其中名为“弗拉明戈之梦”的一盆，就在名单公示的那一天，开出了烈焰般金红璀璨、权杖般雍容华贵的花朵。
成蹊一度认为，那是赵端之的幸运花，也是曹聪和自己的幸运花，更是承载着他们三个朋友共同梦想的种植基地的幸运花。
虽然之后他们就渐行渐远，分道扬镳了。
可赵端之依旧精心照顾着“弗拉明戈之梦”球根，不论课业多么紧张也一直精心照顾着，如今临近除夕，它又一次绚烂地开放了。
“你不要误会，我只是拿回去用一天两天，一两天就行，我们种植基地…”成蹊终于发现赵端之情绪不对，赶紧解释。
“你那个种植园没资金没技术，都快要关门了！”赵端之怒吼起来，白净的面孔霎时涨得通红，“人家曹聪都已经搞起自己的民宿了，你呢？你还在原地打转白费工夫！”
“不是的。”成蹊不假思索地上前一步，直视着对方的眼睛，他没有气恼，没有辩驳，甚至都没有激动，只是渊渊金石之音，一字一字地坚定诉说着，“大家都在努力，如意村种植园不会垮掉的。”
赵端之瞬间被他震慑了，良久之后，深切的失望神色，如暗影般爬过他清隽的眼角眉梢。
下意识地后退几步，和对方拉开距离，他的面孔上终于浮现出轻蔑冷笑：“‘大家’…吗？原来如此！所以你才会来把那盆花要回去。”
什么原来如此啊？
成蹊不太明白他的意思：“我只是拿回去用两天，用完就还回来…”
“够了！”赵端之不容辩驳地厉声打断他的话，转身疾步奔回办公楼里，不一会儿，就像擎着一支火炬似的，捧着一盆流光溢彩的朱顶红跑了出来，直接塞进了还没反应过来的成蹊怀里——
“不用还回来了！这种东西，我一点都不稀罕！”
回到基地的成蹊，依旧一脸茫然，他始终没想通赵端之为什么生这么大气。
而独自一人守着工作台的陶李，一看见他手里的朱顶红，眼睛霎时间亮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
——他去找“模特”了！
朱顶红球根之所以吸引人，绝不仅仅是蜡封装饰的美感，更有蕴含其中的，对来日展叶开花的期待。
会是单瓣还是重瓣呢？规则的花型还是缭乱的花叶呢？绯赤粉白，到底会开出什么颜色呢…
球根做得再精美，宣传片里的花朵照片再绚丽，都比不上一盆实物来得有说服力——
成蹊不声不响，竟完成如此关键性的工作。
“我一开始找了几个已经抽芽的球根，但还是赶不及，不可能一夜之间开花的，所以就去朋友那里拿了一盆回来。”成蹊放下花盆，开始检查植株和土壤，“这也是基地出产的，所以不是在骗人。”
看他认真解释的样子，陶李不由得笑了起来：“那得好好谢谢你那个朋友才对——关键时刻，还是朋友靠得住啊！”
这话却让成蹊的眉头，像被针扎了似的微微抽搐了一下，他有些生硬地转过头去：“你的朋友们呢？”
“我让梅舒先去休息了，明天还有一大堆球根等着她做，有硬仗要打呢。”陶李说着转头看了看，“梅朗嘛，刚刚还见他在这里的…”
话音未落，却见那个狐狸眼男孩跌跌撞撞，火急火燎地从外面急奔回宿舍区来。
他径直冲到工作台边，一脸惊魂未定的样子，不等喘匀就朝着成蹊和陶李喊道：“这里…这里有奇怪的东、东西！”
“奇怪的东西？”二人异口同声地重复着，面面相觑，一时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奇怪的…就是‘那个’，‘那个’啊！”梅朗着急得鼻尖都冒汗了，他一边比划着，一边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我看见……一对双胞胎，不、不对，一对双胞胎那样的‘东西’，在大门口外面的桥上，呼噜呼噜地走来走去，旁边还漂着很多很多不知道是什么，隐隐约约在发光！哎呦，吓死我了！”
——原来是“那个”啊！
陶李一下子反应过来。
两周前，自己不正是在桥头遇见了这样的孪生傀儡，迷失在它们周遭飘浮出的“肥皂泡泡”里，最后才没头没脑跑进这座花卉基地里的吗？
然后就在大棚内，邂逅了成蹊，邂逅了一段全新的未来。
所以，就算是奇怪的“东西”，也不是什么坏东西吧。
于是她站起身，微笑起来：“我也碰到过。”
“什么！”梅朗一惊一乍地提高了嗓门，又慌忙压低下去，止不住兴奋地跺着脚，“我就说嘛！果然没有看错！我就说嘛！”
“他们啊…”成蹊倒是相当淡定，看来是已经看惯了，“别惹他们就不会有麻烦。”
他那若无其事的态度，让梅朗眼中顿时流露出崇拜的神色——
这家伙可是日复一日，孤身一人住在这偌大的园区里的。
了不起！够胆！
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这样盯着自己，成蹊着实迷惑了一阵，随即恍然大悟：“你是不是饿了？要不要烤个山芋当宵夜？”
如果他对花卉生长状态的敏锐度是100分的话，那对人类情绪反应的敏锐度只怕就20分，不能再多了。
但谁会拒绝用落叶当燃料，香喷喷热腾腾的烤山芋呢？
隆冬的深夜里，空旷的野田间，升起一团黄灿灿的小小火苗。
就连已经休息的梅舒，都没禁得住这香气的诱惑。
于是四个人围住了这温暖的火焰，零星幽微的笑语，一点点，在清迥的猎户座三星下飘散开来。
“天气这么好，会发生‘奇迹’吗？”抬头仰望星空，陶李情不自禁的喃喃自语，天气那么冷，呼吸间都是凛凛的白汽。
梅舒故意叹息着，用力撞了一下她的肩膀：“你就改改吧，从小净想着投机取巧，奇迹是想想就有的？”
“想都不敢想，那就更没有了啊！”陶李嬉笑着反唇相讥。
——这句话，恰恰也正是成蹊想说的。
对他而言，能遇见她，遇见他们，就已经是绝处逢生的奇迹。
然而人生其实一直都是这样吧——不断地向前走着，和一些人告别，和一些人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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