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幽从涂山枝口中听闻过后者那位十六哥的轶事,想来就是眼前这位了,“原来是十六公子。”
涂山十六像是听不出盈幽的语气,笑容更盛,那张脸也显得格外魅惑,“既然玉霙君闲来无事,我有一曲,还望指正。”
涂山氏旁支的人好似格外不怕生。
一个涂山枝是这样,一个涂山十六也是这样,明明只有一张嘴,比旁人九张嘴加起来的话还要多。
就是身上太香了点,香气与人并不相配。
盈幽心头一跳,默默地看了涂山十六一眼,想了想,没有拒绝。
涂山十六焚香净手,落座在琴案边。
他生得清瘦,有翩翩若仙的出尘风姿,细长十指按在琴弦之上,似有玉色,但并不显得过分阴柔,手背上隐隐可见青色纹路,应该也有武艺在身。
只是往日并没有听过涂山十六除开容貌之外的名声,涂山氏参加赤水秋赛的子弟也没有他。
琴声开始时极慢。
几乎是一两个音就要停顿,仿佛抚琴之人心中迟疑,又仿佛声声叹息,听起来让人感觉胸口空落落的,隐隐钝痛。
渐入佳境后,音似凛凛风雪,却并不见彻骨寒意,只是将人的思绪带得很远,像是随着漫天雪花飘荡,轻且柔。
只是到了后半段,涂山十六不知为何心绪不宁,琴音也跟着急切无章。
噌的一声,曲毕弦断。
虽然涂山十六的手并未受伤,但已然失去了抚琴的兴致,懒散地问:“玉霙君觉得这一曲如何?”
盈幽面色又现苍白,饮了一口冷茶,才答:“柔若蒲苇摇曳,悲若孤雁离索,是秋水孤鹜之音。”
“玉霙君真乃我之知音。”涂山十六哂然一笑,笑意到了眼底又转冷,“我曾听过百黎族的歌谣,‘地上梧桐相持老,天上鹣鹣不独飞’,才做了此曲。未想不等将曲奏给心上人,那人已是另有新欢。”
盈幽淡淡地说:“既然知道那人另有新欢,公子为何还不放下?”
“如何放下?”涂山十六眸光微深,“当初她以命救我,现在想要舍下我,却连一句话都不肯给我。”
盈幽轻笑。
并不看向涂山十六,而是望向水榭之外,叹息道:“若你认定了她另有新欢,她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区别。”
涂山十六笑容顿收,刚要开口反驳。
盈幽却起身,随意地拱拱手,“你我交浅言深,还是就此别过吧。”
离开涂山别院,已是入了夜。
盈幽刚坐上马车就一口接着一口地咳血,仿佛要将身体里的血全咳出来才好。
紫苑看得心惊,连忙从马车暗格里拿出清心丹,化在水中喂着盈幽服下,又问车上的一位少年:“小明医师,主上如何了?”
“死不了。”小明医师一边施展木灵,一边没好气地回答,“我说少主大人,我爷爷都千叮万嘱,要你离你那位心上人远远的,也最好别想他,您怎么就是不听呢!”
盈幽闭目伏在紫苑怀中,几乎一动不动,只有指尖微微颤动。
小明医师看得烦躁又不忍,心想自己当初真是瞎了眼,竟会认为这人柔弱美丽还可怜,分明是个傻子,又傻又倔。
他问:“痛死了没有?”
盈幽气息微弱,鬓发被冷汗濡湿,用气声回答:“快了。”
小明医师说:“知道痛了,便该断了不该有的念想,仔细留着命才是。”
盈幽却慢吞吞地坐起来,倚着马车车壁,“都断了,那与行尸走肉又有何异?”
小明医师气道:“再这样下去,还没断,你就已经是一具行尸走肉了!”
盈幽不答,只坐在那里闭目养神。
小明医师恶狠狠地瞪了盈幽一眼,转头又无奈地找出特制的药香交给紫苑点燃,“就为了一些虚无缥缈的情爱,值得吗?”
“你不懂。”盈幽睁开眼,眼底泛着幽幽冷光,“我宁愿承受这些情爱带来的痛苦,也不要忘记这种感觉。”
“好!我不懂!你懂!”半大的少年老气横秋地哼了哼,生怕没人听到,嘟囔着说:“那就没办法了,只能去玉山碰碰运气,你最好祈祷那位大人愿意见你。”
往日防风氏与玉山并没有来往,玉山王母向来超然物外,不理会大荒内外四季更迭,盈幽为了解开血脉之谜曾去求见却被拒之山外,但小夭祖辈与玉山王母是故交,这一次求医的结果或许会不同。
很快,马车停在瀛洲岛东面的一处小院。
小院不大,并非防风氏所有,而是归属于瀛洲南星阁,虽不如那些底蕴惊人的世家府邸奢华气派,位置也不算优越,但胜在闹中取静,院中有千竿翠竹,宛若青玉堆砌。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瀛洲罕见的雪,在庭院的台阶上积了薄薄一层,盈幽忽感心中寥落,取出瑶琴抚了一曲,正是今日涂山十六所作。
琴声悠悠,却听外边有人扑通一声摔在雪地里。
盈幽披上外袍打开门,正看见白虎岚顶着一头霜色爬了起来,像是小狗那样用力甩了甩脑袋,抖落了雪花。
她垂了垂眼,遮去眼底情绪,挥手让暗中的护卫退下,问道:“二少主,为何在这里?”
“玉霙君!”白虎岚笑得灿烂,又似乎自觉不对,有些拘束地行了礼,才说:“族中长老得知我被玉霙君所救之事,特命人备上薄礼,我恰好无事,便自己来送了。”
盈幽没有再去纠正救人之事,只是无声地望了一眼白虎岚落下的方向,仿佛在问:既是送礼,为何不走大门,反要爬墙。
而且还掉下来了。
白虎岚顿时红了脸,幸好有夜色和肤色作为遮掩,上前将收在怀里的礼物送上,支支吾吾地说:“这是昆仑所产的极品寒玉,正适合你佩戴……还有方才,我不是故意掉下来的,只是听你独坐窗边抚琴,琴声哀鸣,我心中亦是感伤不已,一时失了神。”
说完退后三步,又是躬身作揖。
盈幽避开,“二少主不必多礼,是我该谢你才对。”
身后的白虎岚抬起头,说:“岚学刀百余年,烦闷时也常常自舞,愿为玉霙君舞刀解忧。”
“不必了。”盈幽缓步行至廊下,侧身坐下,伸手接住几片飘落的雪花。“我习惯独处。若无事,二少主还是请回吧。”
白虎岚不由地一愣,似是不解。
却见面前的青衣少女坐在纷飞的雪中,衣袖和裙摆被骤急的夜风鼓舞,单薄得像是要随着风雪飘走,冰冷凄清。
雪色与月色将她的侧脸衬得极美,但仔细一看,她的眼波寂静如冰湖,苍白冷漠的脸上瞧不出半点儿表情,仿佛将自己隔绝于尘俗之外,不允许旁人靠近。
不知为何,白虎岚心中升起的感伤比刚刚听到的琴音更甚,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