妘姑娘一年到头时常出门,雇了玟小六收养的人族孤儿麻子看铺子,玟小六更加觉得妘姑娘人美心善,家里的老木却提醒说:“你连人家姑娘的大名都不知道,就一天天地把人挂在嘴边了?麻子这事你也别高兴得太早,一碗水还没端平,有的你愁。”
老木看人很准。
当初玟小六一共收养了两名人族孤儿。麻子为人憨厚老实,一根筋不知变通;串子却更机灵油滑,嘴甜心眼也活泛,心气比麻子高上不少。
原本与自己一样无所事事的麻子忽然有了前程,串子心里就有些不得劲,拾掇着玟小六再给自己也找份如妘记酒铺那样事少钱多又无需被管束的好工。
可清水镇就那么大,串子也不是沉得下心做事的人,能找到工作早就找到了,还能蹉跎到今日?
不过是把主意打上了看起来好说话又手松的妘姑娘身上,却不想小小的一间酒铺,哪里用得上两个人。
玟小六随口搪塞过去,没好意思找妘姑娘为串子说项,只私底下叮嘱麻子要好好干活。
没过多久妘姑娘回来了,南星阁也跟着送来了今年的新酒,而清水镇上陆陆续续又来了不少生面孔,玟小六走在路上不小心撞上了其中一位蒙面少女,少女不依不饶,两人就此结下了梁子。
不过少女没有急着收拾玟小六,因为她在人群里看到讨人厌的防风盈幽,拨开玟小六提着裙子冲过去,质问道:“你怎么也在这里——”
盈幽手里剥着一枚白果,看戏看得正乐。
屈指一弹,将果仁弹入阿念口中,曼声笑道:“姑娘小声点,我被你一吓,可能就忘了给你下了什么毒了。”
少女差点被果仁呛住,听了这话当场就急哭了,慌忙在路边干呕,想要把盈幽刚刚给自己吞下去的东西吐出来,还不忘命人抓住盈幽逼问解药。
与她同行的另一位青年男子倒是看穿了盈幽的戏弄,挥挥手让仆从退下,自称名“轩”并出面道了歉,半哄半骗地将少女带回了清水镇上的落脚处,算是结束了这场闹剧。
玟小六问:“妘姑娘认识新来的人?”
盈幽不否认,答道:“认识啊。”
却没有多说。
玟小六迟疑了一下,又问:“你有心事?”
她看得分明,妘姑娘一见那两兄妹眼神就冷,明明唇边带笑,笑意根本不达眼底。
盈幽不答,转而说:“他们是神族世家大族的公子小姐。若非必要,就别招惹。——不过你今天已经招惹上了。”
玟小六不解,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怎么招惹了?”
“你撞到了她。”盈幽没有指名道姓,只往玟小六手里塞了一把剥好的果子,提醒说:“对她来说,这是天大的侮辱,必是要拿你泄愤的。自求多福吧,六哥。”
玟小六点点头,却没有太将这话放在心上,只觉得那个名叫“阿念”的少女应该不至于骄横至此。再说了,清水镇从来不是没有任何争端的世外桃源,玟小六在此定居多年,自认为也不是面团捏的。
晚间,妘记酒铺。
有人推门而入,一盏孤灯下,盈幽温好了酒,见了轩老板来并不意外,口吻揶揄:“哄好王姬了?”
今日被戏弄的少女阿念不是别人,正是大荒传闻中与西炎小王子共游大荒的皓翎王姬皓翎忆。
皓翎忆和辰荣馨悦是盈幽所接触的神族贵女之中的“翘楚”。皓翎忆是皓翎静安妃所出的王姬,辰荣馨悦则是轵邑城城主辰荣熠之女,某种意义上的辰荣小公主。两人的身份一个比一个高贵,性子却一个比一个的刁蛮。
至于眼前这位轩老板,是西炎小王子西炎玱玹。
西炎玱玹是西炎王正妻西陵氏所出的王子与若水氏之子,皓翎已故王后西陵珩的子侄。
当年西陵珩将父母双亡的西炎玱玹接来与独女皓翎玖瑶作伴,结下一段青梅竹马之情。之后西炎与辰荣战事胶着,西陵珩请求皓翎王出兵相助西炎被拒,便以西炎王姬大将军的身份出征,最终为西炎战死沙场。
辰荣覆灭之后,西炎与皓翎并立,西炎玱玹被送去了皓翎,名为皓翎王之徒,实则被放逐的西炎质子。
而西陵珩的女儿皓翎玖瑶失踪已久。
西炎玱玹打着寻找真妹妹皓翎玖瑶的旗号,做的事却是一直在陪假妹妹皓翎忆游山玩水,并且对皓翎忆极为宠爱,显然是将当初与皓翎玖瑶的那份儿时情谊,寄托在了皓翎忆身上。
盈幽对玱玹观感复杂,以前觉得他过于虚伪,后来觉得他有些可怜,如今觉得他真是活该。
两人似友非友,从头到尾的相识相交全因利益,两张嘴说不出半句实话,两个人八百个心眼子,两张脸面对面却都还能带笑。
“怎么是妘记酒铺?”玱玹坐下问。
“这是我的酒铺。”盈幽说。
“我是想说,‘妘’姓极好。”玱玹似乎脾气与他的样貌一般温润,“那妘姑娘是否能行个方便,匀点好酒给我?”
他在清水镇也是要开酒铺的,毕竟酒铺天然便利,常有生人上门也不起眼。这还是受了生意越做越大的南星阁启发,他猜测她手里有一条遍布大荒的情报网。
事实上,在北地南星崛起之前,大荒贵族多饮果酒,后来北地出了个防风氏三小姐,用了短短十年时间让那些人族和小妖不再忍受饥寒,还有多余的粮食酿酒。
而且这酒与寡淡的果酒不同,或清冽醉人,或烈如火灼,很快风靡了大荒各大王族世家,颇受那些生命悠长又热衷于享乐的神族追捧。
盈幽手心朝上摊开手掌,对玱玹说:“先给钱。”
与青丘公子不同,这位西炎小王子都是装出来的温润,实际上黑心冷肺,骗得皓翎忆将一颗芳心全系在了他身上,所以跟他做生意还是该把条件谈妥,银货两讫才好。
玱玹失笑,解下钱袋也不数,将钱袋放上去,道:“玉山一别后,你有些变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上一次盈幽去玉山是为了解开血脉谜题,但玉山之主王母连见也没见她,倒是在山脚碰上了从来在玉山畅通无阻的玱玹。
“人总是会变的。”盈幽说。
以前灵力低微时,她想嫁给强大的男人,因为她需要对方的庇护。后来她的灵力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暴涨,北地南星之名响彻大荒,她将很多无处可去、无人可依的凡人和小妖收拢于麾下,自己成了那个庇护者。
大荒从来是强者生,弱者亡。
曾经她是个任人践踏的低贱混血,如今的处境已是天上地下,那些施舍般的同情、虚情假意的靠近,也跟着转变成了有利所图的交好和敬畏。
只是,这还远远不够。
玱玹不知盈幽所想,只觉得她如今也太过爱笑了些,嘴也毒了不少,句句有意无意地戳人痛处。
不过见她今夜特意温了酒等他,他多少有些欢喜,不是欢喜两人之间的“情谊”,而是欢喜在她身上费的心思没有白费。因此,他决定不再计较白日里的事,也不急着盘问她来清水镇的目的。
玱玹自顾自斟了一盏酒,饮了一口尝出淡淡药香,问:“这是用什么药入的酒,效用如何?”
盈幽似笑非笑,答:“王不留行,行血通经。”
玱玹面上的神色微微一滞,却又很快笑了起来,毫不在意地将剩下的酒饮尽,依然赞道:“好酒。轩欲高价采购一批运往皓翎,不知妘姑娘可有存货?”
与忘忧酒的烈不同,王不留行酒入腹中,清润而醇厚,化出丝丝缕缕纯正药力,有除风痹内寒之效,久服似能轻身。
盈幽暗叹这人反应机敏,还怪放得下身段的,以后十有八九能干大事。
但送上门来的肥羊不可能不宰。
于是,当晚就与玱玹商定将第一批药酒供应一部分给皓翎军中,除开高价之外,皓翎还需要为南星阁在东部开方便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