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
妘氏精神大好,早早起来梳洗,翘首以盼一双儿女过来望舒小筑陪她一起用早膳。所幸相柳也没让妘氏等多久,约莫着妘氏梳洗完没多久,就听见外边传来了儿子和女儿的说话声。
“你身边一直没有婢女吗?”
“大夫人原先添过两个,太过惫懒又爱说小话,没几日就被婆婆赶出了小筑。”
“我给你找一个?我听说你常去外城施粥,防风世家的小姐,怎么能事事亲力亲为。”
“不过是动动嘴皮子,防风氏在外可不敢丢人。再说了,施粥也是母亲担忧你在北地失踪,求的一个心安而已。如今你回家了,恐怕这事得落到你自己头上。”
“哦?”
或许是做防风邶让相柳忘记了作为九命相柳所背负的责任,也或许是做防风邶不需要有一个颠沛流离的苦难童年,相柳心中自我禁锢的枷锁层层卸下。
他可以做一个人,一个在世间自由自在、恣意而活的人,而不是一只被锁在囚牢里厮杀的野兽。
今日的早膳是大厨房送来的,几样清粥小菜还算可口,还是盈幽前一晚使了钱才有的。
妘氏原本是大荒随处可见一小妖,阴差阳错之下与防风氏少族长有了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恋。
但防风氏虽不及赤水、西陵、涂山、鬼方四大世家强盛,却亦是大荒闻名的世家之一,少族长自是该配出身高贵的神族贵女,如她这般灵力低微的小妖连个洗脚婢本也做不得。
那时爱浓情烈,防风小怪拼着少族长的位置不要,又应下了一桩门当户对的婚事,最终将妘氏以二夫人之名迎进了门。
只是这世上的人心总易变。
妘氏第一胎诞下的防风邶虽天赋平平但十分肖父,是个普普通通的高等神族,灵力也还算过得去;第二胎诞下的防风盈幽却全然肖母,不仅幼时妖性难驯,常常不自控地化成原型,长大亦是灵力低微,说她是个神族后裔也无人相信。
即使作为庶出之女无需经常露面,这笑话也传遍了王族世家高层,让防风小怪深感耻辱。
而大夫人所出子女防风峥、防风意映两人皆是美玉良材,再加上防风小怪在那之后继承了族长之位,真正感受到了权力的滋味,以及一位高等神族妻子对他的帮助,大夫人又陆续为其纳了几位美人,渐渐对望舒小筑就不太上心了。
这正是大夫人的阳谋。
等到望舒小筑彻底失了宠,无依无靠的妘氏也被迫吞下了苦果。
大夫人从不是一个大度的女人,自然不会对丈夫的妾室和庶子庶女有什么优待,否则妘氏母女也不会跟哑婆相依为命。
再没有人敢在大夫人面前提到“二夫人”这个称呼,好像防风氏内从未有过一位下了大夫人不知多少脸面,令防风小怪宁愿不娶贵女、不当族长的妖姬。
有的只是望舒小筑一位拖着病体、不受宠爱、苦等儿子归家的可怜母亲。
屋内。
哑婆端出另作的饼子和熬好的鸡汤,盈幽挽起袖子将鸡肉撕了,裹进饼子里甚是美味。
三个女人都吃得不多,盈幽更是天生最恶白粥,只吃了一张饼子就说自己用好了,而妘氏总觉得儿子离家多年瘦了太多,不停地劝着相柳多吃。
盈幽眼看着相柳一连吃下了三张饼,倒了一杯茶水递了过去,又拉着妘氏岔开了话题,这才免了相柳不得不继续对第四张下手。
相柳接过茶水灌下,才觉得喉间舒适多了,抬头对上盈幽含笑的眼眸,不自然地别开脸。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大半年。
这日盈幽对妘氏说:“母亲,哥哥的伤养得差不多了,我想今日带他去城里的医馆看看。”
妘氏想想也不放心。
防风邶归家时,大夫人连仆从都要找借口不派,更不会让防风氏奉养的医师出手为防风邶治伤。
而女儿说是带儿子去城里的医馆,想来还是要找上与她交好的那位涂山氏的公子,可那人偏偏是大夫人膝下最受宠的嫡女意映小姐的意中人。
妘氏不由得捉住了防风盈幽的手,斟酌着语气轻声说:“幽儿,母亲只愿你一生顺遂、平安无忧,那青丘公子实在……”
“母亲不必忧心。”盈幽低下头,自嘲一笑,“意映姐姐配他都被人说是高攀,我又哪敢奢望?”
妘氏没有被安慰到,反而越发忧心忡忡,可望着女儿的脸,终究没把话说得太死,只叮嘱两人出门当心,又给儿子使了个“看好你妹妹”的眼色。
相柳看了一眼盈幽,笑着应了下来。
都说九命相柳天生阴险狡诈,他当然不会打没把握的仗,在以防风邶的身份孤身回归防风氏之前,已经将防风邶失踪这几年间所发生的大小事了解了大概。
其中之一便是涂山氏欲为下任族长涂山璟求娶防风氏的嫡出大小姐防风意映,谁料那位青丘公子进了防风城,不知怎么得却迷上了防风氏三小姐防风盈幽。
防风意映箭术卓绝,处理庶务更是一把好手,放在四大家族这一辈人中都是极出众的。
防风盈幽却是一个灵力低微甚至身世龌龊的混血,涂山氏的老夫人怎么能让千挑万选的孙媳妇人选换人?
但到底拗不过羽翼渐丰的孙子,也存有敲打防风氏之意,虽然当机立断将涂山璟带回青丘,却没有明令涂山璟不得与防风盈幽继续接触。
所以涂山璟前些时候还能遣人送来一把琴给心上人,把心高气傲的防风意映气得二佛升天,没等防风邶归来就已经杀去青丘找人算账了。
她倒没来找盈幽的麻烦,只是大夫人又岂会不为女儿出气?于是防风邶院子里少了仆从,防风盈幽使了钱也只得了自己最恶的白粥。
日头渐升。
相柳被盈幽带去了涂山氏的医馆,早有名医奉了青丘公子之命候着,细细诊脉又开了几幅好药,却怎么也不肯收钱。
“三小姐,我等实在不敢违命。”
相柳冷笑,丢了一块冰晶过去,拎上药包和盈幽自顾自地走人。
“你和涂山璟是怎么回事?”一出门,相柳就问,后知后觉自己语气太差,又说:“我不是怪你之前有错,而是他若对你有意,就该将身上的婚约处理干净再来寻你,这般隔三差五地遣人送礼、大张旗鼓地公开示好,只会坏了你的名声,无端生出龌龊。”
他说着看了一眼便宜妹妹。
虽说大妖冷心冷情,也知盈幽长得极美,此刻眼中水雾氤氲,更衬得一张小脸我见犹怜,菱唇轻咬,红得仿佛马上要滴出了血。
相柳下意识地伸手,原本是想揉开她紧咬的唇,却不知怎么碰了碰她的脸颊,摩挲了两下,指尖还触碰到了她那颤抖的长睫,柔软如雏鸟的羽毛。
碰完之后才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盈幽也略显疑惑地望了过来。
相柳将手收回,装作若无其事,实则心中敲鼓。
碰就碰了,他为何如此慌张?
只是帮幼崽顺毛而已,那些妖不都这么做吗?况且记忆里的防风邶做得,他怎么就做不得!
相柳想了想,没想明白,干脆去想另一个更要紧的问题。
该给妹妹找个什么样的夫婿呢?
他已知当初那妖释义的“妹妹”有误,神族和人族自上古之后,鲜有嫡亲兄弟姐妹通婚,所以盈幽也应当有她的伴侣,她的丈夫。
她生的这样好看,一般人家可护不住,又如妘氏一般柔弱不能自理,看起来就好欺负得很。
还很好骗。
盈幽说:“那日大夫人在家中设宴要为青丘来人接风洗尘,我抽空去了医馆为母亲取药,回来不久就有人送了好些珍贵补品给望舒小筑,还留一样信物。后来母亲病重缺了一味药,我只好求上门,方才知道那是青丘公子。一来二去,有了信件往来。”
大荒人妖神共存,民风自然奔放热烈,虽有些礼教束缚,并不禁青年男女之间的正常往来,若有钟情之人,无论男方女方都可以主动追求。
而且某些部落仍然流传着在祭祀天神后进行郊禖的习俗,即两个部落的适龄男女集体野合,一对一甚至一对多。
连相柳这种大妖都听闻过,九泽之一的云梦附近,就是大荒有名的郊禖之地。
不过大妖虽然灵力高强、有勇有谋,但仍然情窍未开,根本不关心什么郊禖什么求子。
相柳问:“那日医馆可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
盈幽的表情说不出的古怪,点点头,声音低了低:“医馆的药童捉了一只受伤的兔子,我见之心喜便出钱买下了。”
“兔子呢?”
“当天晚上做了清炖兔肉,母亲和我都用得极好。”
相柳摇头失笑。
不知青丘公子知道了真相,还会不会因为一只兔子对盈幽青睐有加呢?
可他这时也无意间忽略了盈幽不仅自己吃兔肉,还带上妘氏吃兔肉的问题,要知道,妘氏本身可是一只兔妖啊……
“哥哥?”
“无事,找地方吃饭。”
相柳演起防风邶日渐游刃有余,循着防风邶的记忆在城内歌舞坊看了几场无趣歌舞,赌了几场必赢的局,揍了几个找事的人,才拎着几袋精挑细选的吃食回了家。
那个纨绔公子似乎又回来了。
防风氏对其改观不久的族人深觉狗改不了吃屎,那些北地冰晶也不知道是不是家主为了给庶子回归造势自掏腰包,但这些流言始终进不了望舒小筑。
全因望舒小筑如今多了底气,连大夫人也不敢在明面上苛待,不仅补齐院中的仆从,更是恢复了望舒小筑往日供给。
后来为报洪江当初的恩情,相柳暗中加入了辰荣义军,偶尔也要因为筹措辰荣义军军费一事出门,大大小小的伤受了不少,第一次撞见时盈幽提了一句让他当心,之后一直默默地照料他,从不多问。
两人默契地瞒住了妘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