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光庭,大雨倾盆,雷声滚滚。
一切都笼罩在雨蒙蒙的昏黄之中,雾气盖在每一座山头,沉沉的,不似往日那般轻盈。被锁在地下的沐葵,倒是听不见一点风声、雨声和雷声。
在这里,连时间都是停滞的。她像是被困在琥珀里的虫子,连同岁月凝固在这深深的地下,外面就算天崩地裂,也与她无关。
若不是还能看到极其细微的呼吸,沐葵看起来就是一具死亡已久的干尸。
无为山背后,黑漆漆湖水被雨打得水花乱溅。湖边浓密的灌木丛里,有三个身影蹲在其间,伸头看着眼前光秃秃的峭壁。
“我记得就是在这里……”其中一个幽幽开口。
“那还等什么?”女孩不耐烦的声音。是太之湘。
“别急。”坠金淡定道,“让他好好确认下,不差这一会儿了。”
去无踪——瑞峦突然站了起来,戴好兜帽大步朝山壁走去。坠金和太之湘屏住了呼吸,他们溜进瑞家后花园时为了躲开禁制费了不少功夫,但在这里,若想进入古老的镇妖塔,只能看它是否还认可去无踪的血脉。
去无踪径直走到了被雨淋得湿透的山壁前。上面的浮尘泥土被冲刷得干干净净,露出了青灰色的石岩。他把手放在了湿淋淋光滑的岩石表面,低声道:“但愿你们没换门锁。”
一时天地间仿佛都寂静了下来,瓢泼的雨声被隔绝在世界之外,太之湘耳边只能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坠金轻轻抬起手,指尖已化成了兽爪。
突然,无为山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一道黑色的缝隙出现在山壁中间,越变越宽,露出了一个黑漆漆的洞口。站在洞前的去无踪回头冲灌木丛里的二人挥挥手,自己先行闪身走了进去。
太之湘和坠金急忙跟上走了进去,石壁在他们背后无声地合上,洞内只有几根固定在洞壁上的火把,照亮了一条通往下层的台阶。
他们在昏暗的光线里沿着石阶小心翼翼往下走去。
“这么简单么?”太之湘在去无踪身后轻声道。
“想啥呢,下面肯定有守卫,先想想一会儿咋办吧。”去无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我先说好啊,我年纪大了,也多少年没打过架了,这种体力活还是得交给你们这些小年轻。”
坠金冷冷道:“少在我面前摆谱。”
“你虽然年纪比我大,但体格力气都要比我强上百倍……”
“嘘!”坠金突然一把摁住去无踪的肩膀,三个人停住脚步,凝神侧耳聆听。从地下深处传来一点轻微的说话声,似乎有人正从下面沿着石阶往上走。
“只有两个人。”坠金的声音微乎其微,“我来解决。”
去无踪和太之湘紧紧贴在石壁上,看着坠金摇身一变化作了一只体格庞大但格外细瘦的灰犬,四只柔软的爪子轻巧地踩着台阶向下跑去,一丝声响也没有。
那两个人的脚步越来越近了,他们正低声细语说着什么,太之湘和去无踪听不太分明,但捕捉到了“撤离”“进山”这样的字样。他俩对视了一眼,看见了彼此眼中难以掩饰的忧虑。
突然,只听一声惊呼叫到一半戛然而止,然后哐当一声,听起来倒地的两个人身上穿了盔甲。去无踪和太之湘走下去,看见变回人形的坠金正蹲在倒地的两个人身边,正把其中一个的头盔卸下来,抛给了正走下来的去无踪。去无踪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把头盔戴在了自己脑袋上,蹲下帮坠金扒那两个守卫身上的盔甲。
“这块头比我大多了……”去无踪嘟囔着,尽量小声地把甲衣穿到自己身上。
“他们今天要转移沐葵。”坠金低声说,动作麻利地穿好守卫的盔甲,看着太之湘,“一会儿我和老瑞先进去,尽量制造些乱子出来,你见机行事潜入镇妖塔,看能不能把沐葵带出来。”
太之湘点点头。
两个人就这么大摇大摆走进了灯火通明的地下洞窟。巨大的洞窟里聚集着比他们想象中还要多的守卫,他们走来走去不知道在忙什么,一时间没人注意到刚走进来的两个守卫有什么异样。
镇妖塔的门大开着,一队守卫正在整顿队伍,看起来准备进入镇妖塔。去无踪和坠金对视了一眼,迈着游刃有余的步伐走上去,悄无声息地缀在队尾,跟着走进了镇妖塔。
太之湘:“……竟然这么简单??”
她正躲在洞口阴暗的角落里看着洞内的一切,仔细打量起高耸的镇妖塔和洞顶那片倒悬的湖水……这群姓瑞的究竟有多少深藏的秘密啊?谁能想储光庭的地底下藏着这么一片诡异的空间?太之湘暗暗磨起了牙。
这时,一小队守卫举着火把朝着洞口走了过来,太之湘悚然一惊,她躲藏的位置不算隐蔽,若被火光一照必是无处遁形。但她又不愿往回跑,万一坠金和去无踪需要她协助怎么办?要不等这一队走了她再下来?可看样子这些守卫准备陆续往外撤了,万一他俩被困在塔下了怎么办……太之湘浑身紧绷,一动不动地瞪视着迎面朝她走来的守卫。该死,应该和他们讨论清楚所有情况再分头行动的……若她在外面闹出点动静,能不能帮底下那两个人分散点火力?太之湘张开五指,掌心处闪烁起隐隐的火光。
干脆硬碰硬一下……
突然一声爆响。就要走到洞口的守卫猛地停住脚步。洞内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都转移向了发出异动镇妖塔。就在这时,一个身影突然飞冲出了镇妖塔,重重摔在了地上。
“有人偷袭!!”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怒吼。还没等其他人反应过来,又一个身影冲出镇妖塔,肩上搭着一条白色的东西——太之湘仔细看了看才发现是个瘦巴巴的人,苍白得几乎和身上的白衣融为了一体。是沐葵。
太之湘毫不犹豫地冲了出去,一道火光掀翻了本要出洞的那队守卫。
尖锐的哨声响起,所有守卫都朝着扛着沐葵的去无踪掠去,空中闪起锐利的光,镇妖塔前瞬间乱作一团。
去无踪低喝一声,在地上滑出一个扫荡腿,一道弧形的白光扫射出去,逼得周围一圈守卫连连后退。空中传来咻咻几道锐响,去无踪扬手撑起一道防护屏障,挡开了高处射来的暗箭。太之湘掠到他的身边,朝着冲来的人群甩出一道火龙,趁机喊了一声:“现在怎么办!”
身后传来坠金的声音:“上塔顶!”
太之湘回头还没等看清坠金,胳膊就被去无踪猛地一拽,他们再次退进了高塔,往塔顶蹿去。身后紧紧跟着脚步声和锐利的破空声,忙乱中只听去无踪大声喊了一句:“你们中间有人会飞吗?”
“什么?”
“我是走地形半妖……”
他们很快冲上了窄窄的塔顶。去无踪把昏迷中的沐葵交给了太之湘,自己大喝一声,双手使劲向上一推,狭窄的塔顶轰得一声被整个掀翻,他们毫无征兆地暴露在了外面,还正好和对面岗哨上正挽弓的守卫对上了眼。
箭雨从四面八方射了过来,坠金迅疾地挡下一波,抬头看向高悬于头顶的湖水,一脸黑线:“老瑞你别告诉我你这点距离都上不去!”
太之湘护着怀里的沐葵,徒劳地瞪大眼睛看着近在咫尺又仿佛远在天边的那片波光粼粼的水面。她意识到去无踪和坠金是计划从这片水域逃出——想必这里就是无为山背后那片湖的湖底了——但无比尴尬的是,在把塔顶轰掉之后,他们所在位置竟然与湖水变远了这么多,而更可笑的是她自己和坠金光凭自身本事,或许根本跃不进那片水域。
“很遗憾,我对于瑞家的时空阵传送可谓是入门级别,现在那点基本功也还给老师了……坠金,你可是个妖啊!你带我们跳上去试试啊!”
“你……我一个人说不定可以,你们这老弱病残我怎么带?!”
太之湘绝望地看着这俩边御敌边吵架的男人,喃喃道:“不会吧不会吧,我们不会因为这点距离而死在这里吧……”
“死不了。”
太之湘一愣,这声音是从自己怀里发出的。还没等她低头去看,只觉得怀里一轻,眼前一花,大片的白色突然充斥在自己的视线里,神鸟的啼鸣从遥远的地方隐隐传来,振翅的声音近在耳边。
巨大的白鸟骤然显形于镇妖塔之上,骨瘦嶙峋,洁白的羽毛带着破败的灰色,一双圆润美丽的眼睛里仿佛燃烧着最后的生命之火。
“抓住她!”坠金大吼一声。
太之湘下意识地抱住了玉鹤的爪子。下一秒,玉鹤展翅而飞,带着他们三个直接跃入了漆黑的水面。
太之湘一头扎进了水里,她只来得及憋住一口气,被冰冷的湖水刺激得心跳加速,在水中抽搐了起来。
她和简风琢一样讨厌水。
太之湘只能感觉到玉鹤在以极快的速度向上冲,汩汩的流水声淌过耳边,头顶承受着巨大的水压力……就在太之湘的意识快要涣散之时,头顶的压力突然消散,新鲜空气带着湿润的水汽涌进鼻腔,他们飞出了水面,然后重重摔在了湖边。
“老瑞,封门!”
“阿湘,看看沐葵怎么样!”
太之湘呛咳着,挣扎起来看向瘫在湿漉漉的草地上的白鸟。去无踪和坠金冲向了开了门的山壁,把正在往外冲的守卫们挡在了门口。头盔掀掉的去无踪露出了他银白色的短发和瑞家祖传的傲慢面相,立地怒喝:“关门!”
认血脉不认人的山洞听话地封堵上了洞口,把守卫们震惊和恼怒的吼叫声封进了山里。
“我们得尽快离开,他们之中有开门的权限,挡不了太久!”
太之湘焦急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她受伤很重,怎么办!”
只见玉鹤宽阔的鸟背上插了好几支黑箭,但没有流血。坠金上前快速把箭都拔了出来:“别急,流荒人的箭对玉鹤不会有致命伤害,但她现在的情况不好说,我们必须先带她离开这里。”
“估计一时半会恢复不了人形了。”去无踪一面留神着无为山的情况,一面皱着眉头打量着玉鹤,“这大鸟,我们可怎么运走啊?”
“储光庭的卫兵来了。”坠金侧耳听去,神色凝重,“人很多,我们打起来很费事儿的。”
“妈的,姓瑞的这帮人到底为什么对这鸟死追不放的……”
“雨停了。”太之湘突然说。
倾盆的暴雨仿佛是在一瞬间停下来的。哗哗的雨声突然消失,山林间连一丝风声都听不见,世界像突然哑了,死寂一片,耳边只能听见伙伴粗重的呼吸声。
三个人静止在了原地,三双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有诡异的事在悄悄发生,但他们不知道究竟在发生什么。坠金的心隐隐地揪了起来,但他还没有抓住混沌中的那条隐线……
玉鹤的眼睛猛地睁开,巨大的黑瞳映照出天空中诡谲的风云,把一旁的太之湘吓了一跳。
“沐葵醒了!”
“喂,你还好吗?起得来吗?能飞吗?”
玉鹤缓缓抬起颀长的脖颈,瞳孔一点点聚焦,投向无为山方向的目光放射出锐利的锋芒。
太之湘听见她空灵的声音响起。
“魔息……这里怎会有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