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九蘅一直被乌云笼罩,天阴沉沉的,许久不见日光了。
榕澈一步一步慢慢走向胤山门,手脚戴着镣铐,身后跟着佩戴武器的黑衣人。自从谬犰从榕家的地下宝库里发现了深藏的秘术符咒并打算将其用在破解胤山门封印上时,由于榕澈竭力反对甚至试图攻击谬犰,他便被彻底关押起来,完全丧失了自由行动的权利。这一次也是时隔很久后被从牢里带出来,押送至了胤山门。
一路上,榕澈看见九蘅群山里严密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哨岗,几乎每个山头都驻扎着瑞氏的卫兵,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这片广袤的山林。穿过胤山门周围的迷雾,小小的湖泊前也安置了个兵营,全副武装的士兵们目送着榕澈走到湖边,戴着镣铐被推进了一个笼子里,然后连人带笼子投入了湖中。
榕澈在水下睁开了眼睛,看着那布满绿藻的石壁,静静等待着榕列的声音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过了许久,那个熟悉的苍老声音才缓缓从黑暗中浮现了出来。
【澈儿……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
榕澈眼眶一热。“爷爷,你还好吗?他们是不是在门上下了秘术?有伤害到你吗?”他急切地问。
【没事,孩子……我本就是个不小心被神君封印困住的幽魂。】榕列呵呵笑着,声音沙哑而虚弱,【那些秘术和符咒没产生什么效用,你放心,一切都好……】
“既然没效用的事,为什么要一直用下去!我要去找他们,榕家的秘术也不是这么滥用的……”
【不要管这些。】榕列粗暴地打断他,【你自己都自身难保,还能管得了这些!我不过是一缕残魂,就算被伤害了也无妨,并无损失,但你不行!你是榕家最后的……最后的希望了啊。】榕列的声音到后面有些哽咽了。
【孩子,听我说……你乖乖听他们话,什么叫卧薪尝胆,什么叫韬光养晦,你都懂……此时被压制没关系,咱们总能见机行事,挽回一局的……】
“爷爷,你可是胤山门的一道筹码啊。”榕澈紧紧攥着拳头,“你已是门的一部分,就是我们加在这道门上的锁,我们说不定可以得到胤山门的控制权,以后就算封印破开也不用怕这道门了……爷爷,我可以想办法试着赶走那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甚至可以杀了他,只要能保住你……“
一道波纹突然命中榕澈的脸,他被突如其来涌起的波浪在水下掀了个趔趄,脑袋哐地撞在了笼子边缘。
【你要是再敢说这些混账话,我以后若是解放了,第一件事就是去掐死你。】榕列恶狠狠地吼道,【你能干什么?嗯?你区区一个小屁孩,将榕家置于何地,将九蘅置于何地!】
榕澈喉头一哽,将一声脆弱的呜咽咽进了肚里。
【你上去吧,那家伙来了。以后咱们只会聚少离多,你保重自己,不许和瑞家硬碰硬。】榕列硬邦邦地撂下这句话后,便沉默了下来,单方面和榕澈断了联系。榕澈又在水下坐了良久,直到因过度缺氧而头痛欲裂,他才抬手摇了摇笼子边缀的铃铛,笼子被拉上了水面。
岸边果然飘着谬犰那团黑影。他幽幽看着笼子里落水狗一般狼狈的榕澈,笑道:“想着你们爷俩也是许久不见了,偶尔叙叙旧也可以解解思念之情。”
“榕家那些独门秘法并不适用于破解封印,想必你也是发现了。”榕澈喘着气,寒声道,“不要再做无用功了。”
“做的是不是无用功,你没有说话的份。”谬犰慢悠悠地说,“就如我若一时兴起想屠了九蘅城,你也拿我没辙。”
榕澈猛地抓住笼子的栏杆,咬牙瞪着谬犰:“你究竟想干什么!”
“只不过是想邀请榕家主陪我进山里散散步。”谬犰露在外面的眼睛微微弯了弯,“可否赏这个光给我呢?”
谬犰把榕澈带进了三重深山地带。
像是出于不会让榕澈逃出自己手心的自信,谬犰解开了榕澈的镣铐,只是让他跟在自己身后,在诡秘的山林中自如地穿行。
榕澈沉默地跟在他身后,低头看着自己从破破烂烂的裤子里伸出的瘦骨嶙峋的脚踝。
“你究竟要找什么?”他开口道。
谬犰气定神闲地在前面飘动着:“我知道你是位出色的【灵语者】。”
榕澈顿住了脚步,他幽深的眸子里倒映出阴沉沉的天空,脸色愈发难看起来。
“天赋异禀,亲生父亲还是一位优秀的地相师,你很好地继承了他们的精华,成为了目前流荒仅存的灵语者——若我没猜错的话,你甚至可以与整片九蘅群山心神相连,是不是?”谬犰转过身看着榕澈,“灵语者,老百姓口中俗称的‘山神’……榕家主,我差一点就小瞧了你。”
“倒也不必如此高看我。”榕澈冷冷道,“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我没那个本事。”
“无妨,你只要在这里帮我找到东西就行,不管你用什么办法。”谬犰可谓和颜悦色,他从黑雾中伸出鬼爪一般的手,一颗小小的银色光球浮现在他的手掌之上,被一层淡淡的薄雾包裹着。
榕澈端详着那颗银色光球,皱起眉头,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他没有看见谬犰幽蓝地眼睛里那抹狂热的光。
“榕家主,若你能为我寻得这颗聚魂种,你任何条件我都会答允,绝无二话。”谬犰轻声细语地在榕澈耳边说道。
三重深山,六月崖,隐蔽于天光之下的角落。
太之湘骑着一头雄壮的长角公鹿穿行于溪谷山涧,停在了一片朦胧的雾气前。
如今的太之湘,皮肤已被晒成了小麦色,一身轻便的骑装,额前绑着一根棕色的麻绳,麻绳下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顾盼神飞。
她注视着那片雾气里慢慢浮现出两个高大的人影。“坠金!踪叔!”她喊了两声,两个人影朝她走了过来,从雾中显现出两张黝黑的脸,一个脸型瘦长,神色严肃,另一个戴着帽子,浓眉大眼看起来颇有些不好惹。是坠金和那位神秘的隐居者,去无踪。他们都在额前绑了一条棕色的麻绳。
看见太之湘后去无踪开门见山道:“我们收到了榕澈的传信。”
“怎么样?他说什么?”太之湘急切地问。不久前他们得知了榕澈被关在九蘅大牢的信息,本计划着偷偷去把人救出来,未料榕澈的口信竟能以植物为载体,穿越层峦叠嶂进入三重深山,准确找到太之湘他们,警告他们在六月崖躲好,不要轻易出来,瑞家正在全权接管九蘅……
自那以后,他们三人经常有意无意将身子靠在树上或将耳朵贴近路边的灌木丛——他们就是这样听见榕澈那穿越千里而来的低声细语的。去无踪说榕澈是难得的灵语者,只是他也没想到榕澈年纪轻轻功力已如此深厚。
“他让我们开始行动,去储光庭。”去无踪沉声道。
太之湘和坠金都不由看向了去无踪。去无踪看了他们一眼,不耐烦起来:“看我做什么,我那时把你们留在这儿不就是答应帮忙的意思么,我可不是那种临时反悔的人。”
太之湘长舒了一口气,长久悬在心里的那颗石头终于落了地。“那我们即刻就出发吧!”她迫不及待道。
“急什么,等等。”去无踪粗声粗气地说着,转身走进了林子。另外两人知道他是往自己住处的方向去了,于是没有跟上他,而是原地等待起来。自从他们躲进六月崖以来,太之湘和坠金被去无踪安排在了一处隐蔽的木屋里住着,他们未曾踏足去无踪的住处半步,他究竟住在哪里也一直是个谜。
他们没等多久,去无踪就回来了。太之湘看着再度出现的来者,一时愣在了原地。
去无踪穿上了一袭古朴的黑袍,刮去了杂乱的胡子,摘下了他那顶脏兮兮的帽子——露出了一头银白的短发。短发很明显是他自己剪的,乱糟糟的头发东一撮西一撮支棱着,不过也掩盖不了去无踪那张脸的丰神俊朗。
坠金朝他点点头,眼里含着笑意:“好久不见,瑞峦。”
太之湘来后不久就知道了去无踪的真实身份,但当这个人褪去一切伪装站在自己面前时,一时还是感到无比震惊。
他就是瑞昭那位据传被下人毒死的叔叔,瑞峦。他身上也有瑞家祖传的禁言咒,所以只是向太之湘简单解释了下自己与友人设下骗局,伪造了自己的死亡,从瑞家出逃后便一直躲藏在三重深山里,出于一些契机认识了榕澈,与坠金也有过几面之缘。
此番,将是他假死后第一次重返储光庭。
“走吧。”他简短道。
“榕澈怎么办?”太之湘忍不住问道,“留他一个人在这里会不会有危险?”
“暂时不会,他对瑞家还有点用处。”去无踪拍了拍太之湘身边的公鹿,鹿微微扬了扬头,转身跃入密林中消失不见了。
坠金抬头看了看阴沉的天空。“我们抓紧时间吧,留给我们可以转圜的时间可能不多了。”他低声道。
太之湘看看坠金,又看看去无踪,心下蓦得紧张起来。“为什么这么说?”
“你就当是……翕犬的直觉吧。”
是夜,储光庭下起了大雨,翻滚的乌云里隐约闪着电光,高高的苍穹之上传来沉闷的雷声。
谬犰突然出现在了无为堂前的小路上,密集的雨穿过他的身子,在那双虚幻的蓝瞳上打出了两排银色的雨幕。他穿过漆黑的树林,径直进了无为堂,停在堂中央的位置上。不一会儿,他身下的地板上微微亮起光,勾勒出一个圆形的光环。谬犰在光环中缓缓下沉,直到整个人没入地下,光环又渐渐消失,地板再次恢复成光洁无痕的模样。
谬犰进入到一个宽阔的地下灰色岩洞,瑞叙正端坐在岩洞的尽头,悬浮在半空中,而他的身下是一片浅浅的潭水,像一面镜子倒映出瑞叙周身不断翻涌的黑气。
在水潭前,一只支离破碎的葫芦躺在地上,原本澄黄的光泽消失殆尽,成了一堆腐朽的枯木。
谬犰看了眼那只死得透透的葫芦,又看了眼紧闭双眼的瑞叙,在原地静立了良久。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在这昏暗的地下,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好似经历了漫长的光阴岁月,又好似只是过了一呼一吸的短暂一瞬,谬犰突然身形一动,快速飘到了瑞叙的身边。瑞叙的周身有一层透明的防护罩,谬犰将手轻轻放在他的防护罩上,一张如骷髅般嶙峋的瘦脸从黑雾中浮现出来,嘴唇苍白得和肤色混为一体,布满了无法言说的阴冷与决绝。
“瑞叙啊瑞叙,事已至此,就力挽狂澜一次试试吧。”他嘴角歪起一个癫狂的笑,白到几乎透明的嘴唇微张,一缕极其细微的黑气从他的口中飘了出来,穿过了瑞叙的防护罩,飘飘荡荡着靠近正在闭关修炼的人,悄悄钻进了他的胸口,没入了他的心脏。
谬犰静待了片刻。瑞叙的身体开始小幅度地震颤了起来,他原本平和的面容上眉头微蹙,太阳穴和脖颈上青筋暴起。
又过了一会儿,颤抖消失了,瑞叙仿佛堕入了一个漫长的噩梦,双眼紧闭的脸上戾气横生,而他的脖子上,一道道黑色的筋脉缓缓凸起,交错着,朝着瑞叙的脸部延伸而去。
谬犰阴森的脸上露出了仇恨与嫉妒的神情,他往后退了几步,冷笑一声。
瑞叙啊瑞叙……瑞玦已死,同掠自然难担大任,魔王现世之时时间问题……我已将最后的筹码押在了你身上,你就算最终要爆体而亡,也必须醒转过来,为我铺平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