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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六月崖(1 / 1)


待太之湘再度睁开眼睛时,西斜的太阳将天空染成了火红的颜色,太之湘一度以为自己已堕入鬼道,她意识模糊地看着天空,昏昏沉沉地想:若是真到了鬼道,那岂不是就直接到仲魔了?还费什么劲儿去开封印啊……

“醒了?”

一个完全陌生的沙哑声音突然响起,太之湘条件反射猛地坐了起来。“嘶……”肩膀那里痛得厉害,像是整条胳膊和身体分裂开了一样。她这才发现自己左肩乃至左手臂的衣服被撕掉了,取而代之的是密密匝匝的绷带。一个戴着斗笠风尘仆仆的男人坐在自己不远处,身后,是一望无际的茯苇,白色中带点浅蓝色的芦花汇成一片绒白的海,在沁凉的晚风里泛起微波。

斗笠遮住了他的脸,太之湘一脸警觉地看着陌生人。“是你…救了我?”

“刚好路过,略施援手。”他的声音很低沉,好像在哪里听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太之湘四下望了望,他们应该是到了苇海原,藏在了茯苇深处。生长繁茂的茯苇根茎比人还高,入冬后呈树木一般的深棕色,潜伏于其间,很难觅得踪迹。

太之湘依然紧紧盯着那男子。“我睡了多久?”

陌生男人指了指日头:“差不多一整天了。”

“你带我过来的?这里安全吗?为什么救我?”太之湘眯起眼睛,“莫非还是什么行侠仗义的江湖人士?”

男人做举手投降状:“果然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太之家大小姐。”

太之湘愕然地看着男人摘下兜帽,露出一双噙满风霜的眼睛。那张过于肃穆的脸虽说没见过多少次,但也称得上相识之人了。

她竭力站了起来,两指并拢指向男人的咽喉,一圈灼热的火绳围在了他的脖子上,飞舞的火花几乎要燎到他的皮肤。

“就是你杀了简叔,是吗?坠金。”她冷冷地看着他。

坠金那张天生苦大仇深的脸没有丝毫表情:“就这么对待你的救命恩人,嗯?”

“若你要我把这条命还你也行,”太之湘不卑不亢道,“我可不想欠你什么,忘恩负义的东西。”

坠金的眼神像是在看自家不懂事的小侄女。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说:“我没有要杀简崇,陷害他的另有其人。”

“那你为何要逃?”

“确实是我下的手,留下只会对我不利。”

“哈?”太之湘无语,“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于我而言,承认有罪与否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坠金像个没有感情的木偶,语气里毫无波澜,“这口锅我是甩不掉的,逃出来尚且还能留一丝转机。”

“明明就是你自己动的手,怎么又说是别人扣锅给你?”太之湘冷笑一声,“还是你想说是有人背后指使你,所以你是无辜的?”

“姑且可以这么说。”坠金顿了顿,指着自己道,“或许你还不知道,我是个半妖。简崇知道这事,他帮我掩藏得很好……但毕竟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这下太之湘真的愣住了。她震惊地看着坠金的耳朵变得又长又尖,还毛茸茸的,眼睛瞳孔还变成了棕黄色。

“翕犬,速度极快,拥有敏锐地嗅觉、听觉和方向感,若我想躲藏,没人抓得住我。”

“你……”太之湘有点结巴起来,“怎么会是半妖?这玩意儿不是绝迹很久了么?”

“这都是骗你们小孩子的。”坠金的语气像个慈祥的老爷爷,“虽然不多,但也不是完全不存在。当然了在神君崎封三道之后,我们这类人就越发稀少了。”

太之湘一点点冷静下来,她想了想,恍然大悟:“你若是半妖,那会儿在鬼影山脉里莫非是受到了黑雾的影响,失心疯了才……”

坠金摇摇头。“我确实受到了影响,但并不深。我是杂种,妖血不纯,妖灵不正,相较而言纯种妖怪更容易被无尾十四蟒的瘴气控制意念。而我,顶多是头晕眼花,丧失基本的行动能力。”

“若你说的是真的,既然没有行动能力又怎么会对简叔下杀手?”她低声道。

坠金注视着深蓝色天空下的苇海原——他在凝神周围是否有异动。“你打算去哪里?”他突然反问。

太之湘一时不知是否该和他袒露自己的行程。

“没时间供你权衡了,我们得离开这个地方。”坠金突然走过来,用耳语般的声音说着,将自己的后背对着太之湘,“上来。”

太之湘摸了摸自己受伤的手臂,只能依附于本能地趴到了坠金的背上。她没什么选择,亦没有退路。

坠金二话不说背上她,四肢着地在茯苇丛中飞快地穿行。他的速度太快了,让太之湘几乎感觉自己趴在一个野兽的背上。坠金左奔右突,不停变换方向,偶尔会停下来潜伏片刻,头上的两只尖耳高高竖起,仔细倾听周遭的风吹草动,然后接着无声无息地疾速奔驰。

“你打算去哪里?”太之湘冲着他的兽耳问。她注意到坠金高速运转的四肢已经变成了矫健的兽腿模样。

“三重深山。”坠金简短道。太之湘一愣,没有说话。

“你要跟我一起,还是找个地方把你放下?”坠金继续问,“太之小姐,若你没有可投奔之人,建议最好还是暂时与我同行……”

“我也去三重深山。”太之湘低声道,“我要找人。”

坠金沉默了片刻,发出低低的笑声:“或许我们此行的目的竟是一致的。 需要路过九蘅吗,榕家主……”

“不要。”太之湘闭了闭眼,“……榕澈提醒我,尽量远离九蘅,避开所有人多眼杂的地方。”

她的声音低哑下来,坠金稍一思索便心下了然。

“榕家主在瑞家手里,对不对?是他给你递了信让你逃出来的。”

太之湘咬着嘴唇点点头,夜色里那两具一动不动的身体再次浮现在眼前,她终究是难以自抑地颤抖起来。

“我杀了人才逃出来的。”她极轻声地说,“这么想来,我又有什么资格审判你呢?”

坠金沉默下来。接下来一路,他们都没再说话。

当坠金用他超群的逃遁与躲藏能力带着太之湘逐渐甩开了身后的尾巴,进入九蘅群山地界之时,瑞叙在他的无为堂朝着跪在他面前的黑衣暗卫摔去一个茶杯。茶杯砸碎在暗卫的头上,发出清脆的裂响。

“废物。”瑞叙冷冷道,“区区一个小姑娘都能追丢,我究竟还有继续养你们的必要么?”

“属下知罪。”暗卫深深低下头去,“大人,我们在追捕过程中还发现了……疑似坠金的行迹。”

“什么?”

“属下认为太之小姐的成功脱逃和失踪十有八九与坠金有关。据我们侦查,太之小姐很有可能被坠金带进了九蘅群山。”

瑞叙走上前,骤然摁住了暗卫低下的头,手指紧紧抓在他的兜帽上。“我想你也不愿意放他们进到三重深山里面吧,”瑞叙轻声细语道,“把这两人给我抓回来,若是没成,你带着你手下那群蠢蛋提头来见。”

“……是,属下领命。”

待暗卫们匆匆离开,谬犰的身影显现在无为堂的角落。

“九蘅的事就交由我处理吧,你该进入闭关期了。”

瑞叙一双犀利的眼看过去,谬犰从阴影中飘了出来,幽蓝的眼睛和模糊的面容像是自带了一层夜的阴影。

“是继续消耗心神在这些琐事上,还是潜心闭关,完成飞升的最后一步……你该有个定夺了。”

瑞叙闭上眼睛。他深知自己身体的变化,内部逐渐增强的力量汹涌而越发难以自控,他必须要进一步拓宽心神脉络,迎接凶多吉少的新阶段了。但若能顺利度过最后这一关,他掀起眼皮,看向谬犰。

谬犰迎上他冰凉的目光。“我们有着共同的伟大目标。”谬犰静静道,“除了彼此相助,别无选择。”

太之湘有些疲倦地看着走在前面的坠金:“我们真的没走错吧?”

坠金头也不回:“没错。”

“我们已经在山里转了三天了……”太之湘幽幽道,“若知道翕犬在这里都能迷路,我这辈子都不会进来的。”

之前曾提到过,三重深山只是九蘅群山的一部分,位居九蘅地界的西南方,是九蘅群山里山林最浓密、地势最复杂、最适合躲藏和避难的地方。这里有着着流荒最野生的凶兽,最古老的林木,当然也有最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和人。

关于这片山区流荒从不缺各种神秘传说和异闻奇志,普通流荒人敬畏并远离这片土地,拥有灵力的灵师们若是没有超强的方向辨认能力,也从不敢轻易踏足——三重深山常年有云雾笼罩,就算是修习风术的灵师进去也未必能在空中寻找到正确的方向。

“我们没有迷路。”坠金冷冷道,“要不是你昨天非要尝尝云果结果跌下山崖,我们本来可以更快一点。”

太之湘拄着拐杖瘸着腿,一脸狼狈:“那还不是因为太饿了,我只是个流荒灵师,再怎么着肚子也是会饿的!”

此时此刻,坠金和太之湘二人已东躲西藏、有惊无险地进入了三重深山地界。本来在进来之前他们差点被无处不在的黑衣卫抓到,不知那些家伙用了什么手段就地做了个高超的诱捕法阵,若不是太之湘误打误撞烧穿了阵眼,他俩真的就插翅难飞了。于是躲进三重深山后他们又马不停蹄连续奔波了三日,这里可不似苇海原,他们必须不停地攀爬、上山下山、在狭隘的石壁间穿行、趟水过河……太之湘越来越吃不消了。

到了这个份上,她也没有心思再去戒备坠金了。她望着同伴的背影,极度的疲劳困倦之中,焦急感始终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坠金,我们还要多久?我是来寻求帮助的,榕澈还需要我的帮助……”

坠金回头冷静地看向她:“榕家主要求你去救他了吗?”

太之湘噎了一下。

那天深夜,她意外得到了榕澈秘密传来的口信——通过一只小小的、不起眼的白色蝴蝶。当那蝴蝶翩跹着飞到她耳边,微弱地发出榕澈的声音时,她才震惊地发现榕澈的灵术在某些方面其实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

“阿湘,瑞昭已死,你要立即想尽一切办法从储光庭逃出去,去三重深山的六月崖,找一个叫去无踪的人。镇妖塔需要他的帮助。”

她早已极度焦灼的心终于在那时痛下决定,她不要再被关在这里做无谓的等待了。

那一小盒藏在母亲妆奁盒底部、被伪装成脂粉盒的毒药是她准备在万不得已时自救用的。她打开了它,将其涂抹在自己的手心。这种毒渗透性强,发作慢,她掐准了时间,安排了一场意外,终究是将毒药通过肌肤接触注入了阿青阿目的身体,又将解药放进了童嬷嬷的安神汤,让不小心也接触到毒药的童嬷嬷也服入了解药。

她终究是对童嬷嬷狠不下心。

“我必须得做点什么。”太之湘声音颤抖起来,“我必须得帮上忙。”

一只沉稳的大手轻轻扶住她的肩膀。“如果沉不住气,你一点忙也帮不上。”坠金低声道,“太之小姐,我会想办法助你一臂之力,还请你相信我。”

太之湘颤抖的身体渐渐稳定了下来。坠金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身继续向前走去,太之湘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他们走上了一条狭窄的山路,越走越深,高大的树木遮天蔽日,幽暗的山林里寂静无声,连鸟鸣声都不再听闻。

没过多久,坠金突然停了下来,他们眼前的小路被一丛茂密的灌木挡了个严实,太之湘探头一看,懊丧地叹了口气:“没路了吗?我真的完全没力气了。”

“不。”坠金突然回头微微一笑,一只手用力扒开了灌木丛,“我们到了。”

明亮的天光突然倾泻而下,巨大的瀑布声骤然响彻耳边,太之湘惊愕地看见了灌木丛外一片开阔的天地。她呆呆地走上前,发觉他们正站在一处陡峭的悬崖边,瀑布就在悬崖右手边奔流而下,发出雷鸣般响亮的水声,而就在刚不久,他们还一点声音也听不到。悬崖另一侧长着一片树身比悬崖还高的树林,树干得有三人合抱那么粗,墨绿的树叶散发着长青万古的悠远气息。

“这里就是六月崖了。”坠金指了指脚下,“很邪门一地方,很适合去无踪那家伙。”

他原地盘腿坐了下来,拍了拍身边的空地,“先休息下吧,想见他你得在这里叩半天门才行,还得看他愿不愿意开。”

“叩门?”

“对,这就是他的门扉。”坠金罕见地露出一个笑容,敲敲地面,“既然要在这里等上一等,我们不妨互通下信息吧,那家伙可能就藏在附近偷听咱俩说话呢。”

天色渐渐变暗了,璀璨的繁星出现在头顶深蓝的苍穹之中。坠金和太之湘已就着瀑布水声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许久。

“……所以说你吸了无尾十四蟒的雾气后变得精神萎靡和恍惚,但并没有丧失理性,简叔当时是想扶着你撤到安全地带,但没想到遭遇了突袭……”太之湘皱着眉,“到底什么人可以伤到简叔,简叔可是流荒数一数二的灵力大能。”

坠金低声道:“他向来信赖的人。”

太之湘一愣,随即倒吸一口冷气:“所以他不设防,结果万万没想到被人用完全意外的方式背刺……坠金,那你根本脱不开嫌疑。”

她下意识地站在了坠金这一边。“你没注意到是谁来了吗?”

“我当时一度变得虚弱,所听所见都是一片模糊,只听见简崇说了一句:‘你来了,带他去安全的地方,我要……’我没听见简崇说要干什么……待我突然因为疼痛而变得清醒时,他已经躺在地上,脖子上有了一道狰狞的伤口。”

“所以还是有可能是你失手杀人?”

“不。”坠金坚定道,“那道伤痕被故意伪造得像妖兽所为,但我很清楚,那不是我会造成的程度,翕犬的爪子非常窄小,你看。”坠金的一只胳膊慢慢幻化成一条纤细灵敏的兽腿模样,把太之湘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而那道伤痕过于粗暴恐怖,定是有人刻意而为之。”

“到底是谁……”

坠金摇了摇头,他哪里还顾得上其他。他跪在简崇身边,企图用绵软无力的手为简崇包扎伤口,结果手臂突然又是一阵剧痛,坠金半涣散的意识再度清醒过来。

只见简崇回光返照般用一双清明的眼睛看着他,嘴唇微微动了动,将一句微弱的话语传进了他的耳朵。

“走为上策。”

眼眸里最后一丝光也消失了,简崇死在了他的面前。

“我向来听他的话。”坠金嘴角歪了歪,露出惨兮兮的微笑,“他总是对的。”

太之湘心里一阵难受。“那你来找‘去无踪’这个人是为了什么?”她放轻了声音问,“替简叔报仇吗?”

“不止。”他从随身携带的小布包里掏出一个细长的包裹,“我需要活下来,简崇生前没能送出去的礼物,我得替他送出去……这是给小琢的。”

太之湘鼻子一酸。“镇妖塔。”她突然嘶哑着声音说,“我都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榕澈秘密传给我的口信里提到了镇妖塔,说那里需要去无踪的帮忙。”

坠金神情顿时严肃起来,他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一夜悬崖边地相师阿月的身影,清清冷冷,绝不似凡人。

“谢谢你的开诚布公,太之小姐。”坠金缓缓站起身,蹙着眉头四下观察了一圈。“去无踪,该出来了。”坠金突然低喝道。

一股敏锐的直觉突然窜上心头,太之湘猛地一回头,看见来时拨开的灌木丛又无声无息地分开,从黑暗中走出一个人来,浓眉大眼,胡子拉碴,头上戴着一顶脏得看不出颜色的毛线帽,将头发遮了个严严实实。那人目光炯炯地扫视着坠金和太之湘,粗声粗气地开了口:

“这里是成了观光地吗?怎么什么猫猫狗狗都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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