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黑的苍穹之上缭绕着缥缈的紫光,为大地上的人儿隐隐勾勒出沉在黑暗中的世界之轮廓。
简风琢随着少年在鬼影山脉的山头间高高跃起,再轻盈落下,速度不紧不慢地行进着。简风琢时不时打一声唿哨,好让后面跟着的狗子不至于迷了路。
“我们还没到么?”简风琢不知不觉双手攥住了少年的衣领,一张写满虚弱的小脸紧紧贴在少年的胸口。这并非他本意,少年这种大开大合跳跃式前进的方法实在是令他头晕目眩,而可怕的困意也正气势汹汹地对他的身心展开了攻势……不能睡。他下意识地猛晃了下脑袋,像打了个哆嗦一般。这并不是个值得放心沉睡的怀抱,而在前面还有更多的未知等待着他,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简风琢又猛晃了下脑袋。
少年带着笑意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觉得冷吗?哆嗦什么?”
他再一次高高跃到空中,再急速下落,简风琢的心随之高高吊起又重重落下,他死死揪着少年的衣领,几乎要把他的外褂给扯散了:“停一下,停一下……”
少年“体贴”地站定在了一处高高的悬崖上,轻轻松松看着嘴唇泛白的简风琢:“话说你不是练的风术么?对空中飞行应该很适应才对。”
简风琢挣脱了他的手,腿颤颤巍巍站在地上,深吸一口气:“那可以请你直线飞行么,别跳上跳下的。”
“那多没意思,你的小宠物还容易跟不上。”
说着,狗子哆哆嗦嗦的身影慢慢出现在悬崖边,嘭的一声砸在了简风琢身边,慢慢滚了一圈儿后不动了。简风琢拖着两条颤抖的腿走过去查看了一下,多半是因为体力不支半晕半睡过去了。他也顺势坐了下来,靠在狗子还算得上干净一点的胸口,耷拉着眼皮道:“能不能原地休息一下,就一下。”
困倦终究是在这场抗争中占了上风,简风琢的电量彻底为0了。还没等到少年开口,他就已经把脸半埋进狗子脏兮兮的茸毛里,彻底闭上了眼睛。
少年抱臂看着这一人一鸟,有点无奈地抓了抓脑袋。
当晨曦再一次照亮天边,清新的晨风拂过少年鬓边的头发时,他从浅眠中醒来。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睡过觉了,他其实不太需要睡眠这种东西。但那两个小东西呼呼大睡的模样着实感染到了自己,竟也打了个哈欠,就地躺下,一直休息到天光渐亮。
少年坐了起来,回头看去。
一缕晨光越过远处的山头,正好落在了那孩子的脸上,照亮了他清秀的五官,和如鸦羽般纤长浓密的眼睫。他靠在大鸟身上,随着它的胸脯一起一伏,悠然绵长的呼吸化散在山风里,给这妖异的世界带来一缕格格不入的超脱。
少年就这么盘腿坐在这里,托着腮,看着他许久,直到在越发明亮的阳光下那长长的眼睫像蝴蝶翅膀一般微微扇动着,飞起,露出了琥珀色的眼瞳,让金色的碎光撒落进去,有如夕阳下波光粼粼的湖泊。
简风琢揉了揉眼睛,嘟囔了一句:“天亮了吗?”接着脑袋一歪,整个人躺倒在地上太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嘴里继续嘟囔着“我再睡一会会儿”再度闭上了眼睛——天亮似乎让他更放心地睡过去了。
少年略带惊愕地看着再次睡着的简风琢,不觉露出了哭笑不得的表情。
“这……也太能睡了吧?”
要说简风琢能睡,属实有点冤枉他。以往在御北,除非自己生病,他向来都是最早起床的那一批,然后开始一天的学习和训练。但因为体弱多病是人人皆知的事,临风殿的人们从来不会苛求他太多……除了简崇。老师们不忍心的批评指责他都会毫不留情地公然说与简风琢听,也不会给他好脸色。简风琢也都默然接受,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让自己做到无可指摘,比如从不睡懒觉,从不随意出门玩耍,生病时再难受也不会哭闹,连一声呻吟也不会发出。
而且,在自己那张温暖的床上躺久了,总会令简风琢心生不安,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仿佛多躺那么一会儿,他就再也起不来了。
但在这个陌生世界里,在这个身下是万丈深渊的悬崖上,他自然而然躺在硬邦邦的地上,睡在尘土中,人生头一回有了“再睡一会儿吧”的念头。
简风琢无暇去追溯这个念头产生的缘由,他在闭上眼睛的瞬间就沉沉陷入了无梦的黑暗之中,睡着了。
待简风琢再次睁开眼,周遭的一切都变了个样。
他迷茫地睁着双眼,看着头顶一团团的绿色,迟钝的大脑已停止了运转。
这是……在哪里?
他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子,四下打量起来。这似乎是一个石洞,阳光从石墙上有个类似窗户的开口投射进来,把整个石洞都照得明亮温暖。他躺在一张柔软的小床上,听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应该是用干草堆成的。而除此之外,小小的石洞里还种了绿色的植物……
绿色的植物?简风琢逐渐清醒过来。鬼影山脉里还会有绿色的植物?
“小殿下醒啦。”石洞一处密密垂挂下来的藤蔓后面突然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一个矮小的老人从藤蔓后走了进来。
老人穿着简单的粗麻布单衣短裤,露出树皮般皱巴巴又干又枯的小腿和手臂,沟壑纵横的老脸上一对白色长眉几乎垂到了耳边。但眉毛之下,那一双眼睛不似寻常老人那般浑浊,虽说眼周皮肤都皱巴得不成样子了,但眼眸透彻,目光如炬。
简风琢的目光落在了老者背后那巨大的龟壳上。想必这就是那家伙提起的“老王八”,但自己是万万不能这样称呼人家的。
“您是……?”开了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干哑得不行。
老龟将手里的木杯递到简风琢面前。“小殿下不急,先喝口水。”
简风琢撑起身子,接过木杯喝了一口,再次抬眼时,那个少年正靠在藤蔓边,一脸欠揍的笑:“可算醒了,再睡下去我们就要架火加餐了。”
简风琢有点窘迫。自己的身体什么鸟样他很清楚,能在这里撑这么久已经算极限了,但竟然这样毫无顾忌地睡个了昏天黑地,真的很没面子。
“小殿下想必是累极了,自然是要好好休息下的。”老龟见简风琢喝完了水,体贴地上前拿过杯子。简风琢这才发觉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换成了干净舒适的浅白色单衣,衣料摸起来很舒适。
“这是老夫更换的,希望小殿下不要介意。之前的衣服实在是太脏啦。”
“谢谢您。”简风琢感激道,能在险象环生之地遇到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确实让他心里踏实不少,“您也会说…我们的语言?”
“毕竟已经活了千百年,这并不是什么难事。”老人眨眨眼,敲敲自己的大龟壳,“老夫是个长寿的老龟,也算是见多识广呢。”
简风琢微微笑着,又喝了一口水,这水清冽甘甜,让他一下子精气神都起来了。
“请问……和我一起的那只鸟……”
“老夫安排它去后山洗个澡。若小殿下愿意,还可以去老夫精心打造的温泉池里好好洗洗澡,想必现在身上还是很不舒坦的吧。”
简风琢下意识抬起手臂闻了闻腋下。少年在门口毫不掩饰地嗤笑了一声。小孩脸迅速红了起来:“您……您还有温泉池啊。”
老龟搀起简风琢的手臂,示意他起来,跟着走向那片垂挂于墙上的藤蔓。老龟伸出手将藤蔓向两边分开,只见那绿植仿佛活了一样,自动分开,露出了一个门洞。
简风琢穿过门洞,一肚子的好奇都堪堪停在了嘴边。他环顾四周,一时呆住了。
竟是满眼的绿意。
当简风琢早已习惯满眼乌糟糟、了无生机的黑树时,乍一眼看到这么多鲜翠、层次不一的颜色时,整个心神瞬间被洗涤了一番。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鲜活的空气灌满整个胸腔。
“这,这是怎么做到的?”简风琢惊讶的目光一圈一圈扫过生机盎然的石洞。这个石洞不算很大,但三个人站里面也还算宽敞,地上是柔软的青草地,墙上爬满了细软的藤蔓,淡绿色的叶子都是蝴蝶的形状,零星的白色小花在其中若隐若现;头顶垂挂着一串串不知名的绿色植物,有的叶瓣细长,有的圆圆滚滚,像是绿色的葡萄。石洞每个角落里都长满了各式各样的植物,由于北原植被也不多,很多简风琢都叫不出名字来。
不知从哪里投射进来的阳光让整个石洞都笼罩在暖黄色的柔软中,舒服得令人恍若置身梦中。
“老夫不才,只会施一点巧妙的小伎俩,给自己打造一个舒舒服服的家。”老龟的语气听起来谦虚又满足。
“老……嗯……”
“小殿下可以唤老夫七土顺。”
“七土顺?”简风琢想了想,“您莫非以前住在九蘅?”据他所知,七土是九蘅很常见的姓氏。
老龟听到“九蘅”二字时,微微笑起来,抬眼看向简风琢:“老夫确实曾在九蘅居住过。这说来也话长了……您要不先泡个澡?”
名叫七土顺的老龟示意简风琢跟着他走到另一处长得格外茂盛的藤蔓前,那些藤蔓再次自动掀了起来,露出一个门洞。简风琢伸头往里看了看,又呆住了。
里面竟然真有个小型温泉池!这个洞里没有植被覆盖,四周露出光滑的纯黑色石壁,暖光打在上面,隐隐透着光。整个石洞呈圆形,靠里是一圈白灰色岩石围成的温泉,热气氤氲,水波荡漾。
简风琢不由自主地光脚走了进去。脚下传来微微的刺痛感,原来地面被打磨出了微微粗糙的质地,没有墙壁那么光滑,看来是为了防滑。
这老龟,太会享受生活了!
“小殿下好生洗漱,老夫先退下了。”七土顺将换洗衣服放在门边一个石凳上,缓声说道。门口的藤蔓应声落下,严严实实遮住了洞口。
简风琢走到温泉池边,三两下脱去衣服。他苍白纤细的腿上依然有着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紫黑色淤血,还有少许敷敷的黏液残留在上面。简风琢看了眼清澈的泉水,又看了看脏兮兮的自己,迟疑片刻,拿起墙角的木桶先把热水舀出来往自己身上浇,把灰尘泥土冲洗得差不多了,才走进池子坐了下来。
坐在池底石头上,水面刚刚好淹过简风琢的脖子。整个身体被热热的泉水包裹,他舒展双腿,脚掌处还能感受到中间泉眼里汩汩涌动的水流。他深吸一口气,将整颗头也沉浸了下去。水声灌入耳朵,将外界完全隔绝开来。水流轻柔地抚过简风琢微闭的双眼,像一双细腻的手抚平了简风琢紧绷的神经。
若这池温泉是他最后的归宿,即使被当汤料在里面煮了,他也心甘情愿了。
与此同时,某个不老实的家伙跟个老大爷似的叉着腿蹲在门口,摩挲着下巴看着沉在温泉池底的简风琢。“他不会是想淹死自己吧?”他在想。
待简风琢终于仰头浮出水面,甩了甩脸上的水睁开眼时,就看到少年站在池边,手撑着膝盖皱着眉俯视他。
“……”简风琢僵住了。他的手下意识动了动,想去盖住隐私部位。但很明显已经被这家伙看光了,再去遮又有点欲盖弥彰,显得很做作……
简风琢按下内心的羞耻和恼火,两条手臂故作放松地搭在池沿:“你知不知道‘隐私’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大概知道。”少年一副很坦荡的样子,“我看你泡水里这么久,以为死翘翘了。”
“这但凡要是换个姑娘在这里,你这就是臭流氓行为……”
少年捕捉到了简风琢眼里恶狠狠的光,咧嘴一笑:“怎么,这位大姑娘想打人吗?”说完,还没等简风琢开口抗议,他就三下五除二扒了衣服,扑通一声下了水。
这下简风琢脸上的淡定彻底裂开了。“你就不能等我洗完再进来!?”
少年舒服地长出一口气,长长的腿尽情舒展,还作势踢了简风琢一下:“都是男的,这么矫情干嘛!”
这臭妖怪倒是把一些流荒人粗糙俗气的恶习学了个十足……简风琢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也不知道这家伙到底活了多久,若是那般气势磅礴颠倒众生的魔龙,应当不是短短百年就可以修炼而成的。但他的人形却又是十足的少年,和自己顶多就差个两三岁的样子,瘦条条的四肢已经覆盖上薄薄的肌肉,线条优美趋于成熟,一张瘦削的脸上五官轮廓锋利,被晒成了小麦肤色,但在氤氲的水汽中能清晰地看出肌肤的柔软,无论微微上扬的嘴角、脸颊上被热气微醺出的红晕、挺括的鼻梁还是野蛮生长的粗眉,无一不在肆意散发着毫不掩饰的张扬感。
简风琢拿余光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然后撞上了少年懒洋洋的目光。他下意识地低下头,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然后目光顺势落在了……
他头皮一炸,急忙又扭过头去,做了一个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但迟钝地意识到之后极其后悔的动作——并拢屈膝,夹紧了双腿。
少年看看简风琢,又低头看看自己,片刻后突然爆发出一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简风琢被他吓了一跳。“小鬼,你还小,不要对自己太没有自信。”少年油里油气地摆摆手指,隔空往他那里指指戳戳,“不要和我比哈,容易打击你幼小的自尊心。”
简风琢看着他贼兮兮的眼神乱飞,茫然了一会儿后才反应过来他在讲什么。这下,脸皮薄的人彻底绷不住了。
“你有病吧?!!!!”
七土顺在外面哼着小曲修剪他的植物,听着里面水花乱溅,骂声和笑声混杂在噼里啪啦的水声里,不觉也露出了笑容。
“真热闹啊。”
等两个人都穿好衣服走出来时,一个顶着个乱七八糟的鸡窝头,一个怒气冲冲满脸通红。简风琢抿着嘴走到一旁,面无表情地用手指绕出一个小小的风旋,把自己湿淋淋的头发吹了个半干。旁边的鸡窝头似乎兴致很高,好奇心十足地把脑袋凑过去:“能给我也吹吹不?”简风琢甩头就走。
七土顺不知从哪里端出两杯热茶,一步一摇地走到少年面前递了茶,又一步一晃走到简风琢面前,笑道:“太好了小殿下,气色变好了不少。”
简风琢下意识摸摸脸。“您看。”七土顺手背到后面在龟壳里掏了掏,掏出面古色古香的铜镜来。镜子里的简风琢终于恢复了小少爷曾有的干净模样,柔顺的黑发似乎长长了一点,刘海就快把眼睛挡住了。乌黑的头发衬得他的肤色愈发白皙,也衬得他脸上的红晕愈发明显。
连身子骨都舒爽了许多……这里气候出人意料的温和宜人,确实比寒冷的北方好多了。简风琢若有所思地活动了下筋骨,喝了一口热茶。
“甜的……”简风琢惊异地看了眼茶水,在黑色的杯具里泛着深棕色,杯底还飘着几片圆滚滚的黑色叶子——味道竟然是从未尝过的清甜,非常好喝。
“不用担心,这不是用鬼影树的叶子沏出来的,都是自家种的。”
“一直想问,您是怎么在这里养出这些植物的?”简风琢抬头看了看暖黄色的光线,“还有这些阳光……都是幻术吗?”
“老家伙活了这么长时间了,要还是这点妖术都不会,岂不是白活了么。”少年把甜茶一口闷了,茶叶嚼嚼吞进肚里,一抹嘴抢着说道,“再来一杯!”
“都是些小家子气的东西。”七土顺捧着新茶杯躬身递给了齐遇,一拢袖子,“老夫曾住在阳光充足、草木茂盛的地方,一直颇为怀念,所以就习得了一些小法术,把家里布置成这样一个暖室。老夫也是一把老骨头,自然是怎么舒适就怎么来了。”他接过齐遇一饮而尽的空杯子,指了指道,“这叫做春味茶,是九蘅的土特产……就是不知外面光阴荏苒,这美味的茶是否经受住了岁月的洗练。”
老妖的声音渐轻渐缓,声音沙哑。此时此刻的老龟恍若沉淀成了一段被光阴遗忘的咏叹调。
简风琢注视着他,摇摇头:“我很久未去过九蘅,对这个茶名也不太熟悉。”
“啊,那真的太可惜了。但愿那里还是一如既往的美丽宜人。”
简风琢想了想,仔细斟酌道:“九蘅离这里很远,您若是因为崎神君的封印被困进了魔域,按理说应当是在胤山门所在的三重深山里,又怎会来到了极北的熔鬼裂谷?”
“三重深山……”七土顺在一旁的小木桌上拿起茶壶,感慨道,“真是遥远又熟悉的名字啊。不过老夫不是【封三道】时来的熔鬼裂谷,早在很久很久很久之前,我就定居于此啦。”
七土顺的很久,那应该真的有漫长漫长的岁月了吧。
“老夫啊,可是尚在青年时期为了朝圣,翻山越岭来到这里的。”老龟笑眯眯地说着,温和的目光若有似无地落在了不远处那个少年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