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说那一百年前的流荒还维持着五大家族相安无事、安居乐业的河清海晏之景,我倒是勉强可以苟同,如今这暗潮涌动、危机四伏的天下怎还当得起你一句‘盛世安康’?天大的笑话!……什么?你觉得瑞家若能主统流荒是件好事?怎么,现在的人们,出生都不长脑子了么?”
——九蘅山间某歇脚小茶楼,戴斗笠的陌生人酒后狂言】
北原,御北城。今天刚刚下了一场雪,昏暗天光下,肃穆的城池覆上了一层寂寥的白色,压抑着城里焦灼的窃窃私语。
就在昨日,人们几乎都看见那位巡逻队员像一支穿云箭般射进了临风殿,过了不久,家主便下达了“所有人不得出城”的命令,并陆续召回了御北城附近的游牧族和猎户。与此同时,一大批精锐部队飞出城外,冲进了北原深处。直到现在还未归城。
城内的日常生计一切照旧,但忙碌的人们早已心不在焉,天上的阴云压在了每一个人的眉头。茶馆里、小吃摊边,暖炉旁,大家交流的话题只有一个:北原到底出什么事了?
城门口尤为热闹。除了正在陆续进城的散户,很多御北人都揣着袖子围在门口几个神色凝重的卫兵身边,此起彼伏地问东问西,探着头企图从城外茫茫雪原上看出点什么名堂。
“二刀,城外到底咋了?你就不能跟你大伯透露一点……你可是我从小抱大的!”
“他们都说是小少主失踪了,到底是不是真的?那可咋办哟……”
“我哥跟我说北原出现妖怪了,那妖怪会不会来把御北的小孩子们全部吃掉?叔叔你会保护我们吧?”
沉默的城门守卫低头看着孩子们,他们就像一群被吓得瑟瑟发抖的小鹌鹑。他犹豫了一下,抬手摸摸问问题的小女孩,只是低声道:“没什么妖怪,不要害怕。”
就在这时,城门口又传来一阵喧嚣。一个面容清秀的年轻男子正领着一小群妇幼和老人进了城,守卫急忙走近他,飞快地在他耳边低声道:“昀庄,瑞家那边来了人,等很久了。”
那年轻男子皱起眉头:“姓瑞的怎么每次都这么快……临风殿里没有人接应一下他们吗?”
“没有,只说是在议事厅等着,只得你去招呼一下了。”
昀庄焦虑地抓了把头发,系紧了自己的斗篷带子,嘱咐守卫:“那你负责把这剩下的人带去城西安置一下,我先去了。”
说完,他飞也似地朝城北的方向跑去,很快便消失在了守卫的视线里。守卫看着他离去的方向无奈地摇摇头。不愧是昀庄,在这个时候还谨遵家主的训导:在御北城内非极其必要不得随意施风术飞行。
整座御北城建在弯月岭下。山如其名,呈弯月状卧于北原东南角,环抱着历史悠久的御北城,为北原人民提供了一处遮风挡雪的栖息地。
临风殿就建在弯月岭的半山腰上,俯瞰着整座城池。
待昀庄沿着石阶一路向上爬,终于踏上临风殿前的小广场时,临风殿的内务掌事已站在大殿门口,直伸着脖子往天上瞅着。
“昀庄啊我的小祖宗!瑞家人都等好一会儿了,你就不能直接飞回来?”等他看到昀庄从登山台阶那里露了面,不由大叫起来,“我们几个都不知道怎么说呢,急死个人。”
“有什么好急的。”昀庄虽然一路飞跑,但还是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现在大家都忙得要命,让他们等等又怎么了。”
虽是这么说,但他还是加快了步伐,匆匆入了临风殿,赶去了议事厅。
“这么大的事,面都不露吗?”空旷的大厅里传来一声质问,声音里的恼怒在响亮的回音里放大了不少。
三名裹着银色狐毛大氅的外来客正站在议事厅中央,不满地看着昀庄。虽说现在已渐渐入了冬,但议事厅添了暖炉,对于北原人来说这里面算是很温暖甚至有些热的。但很明显对南方来的客人们并不如此。即便裹着厚厚的斗篷,他们也下意识紧紧凑在一起,连头上的兜帽也不愿摘,只露出冻得发青的半张脸,仔细看还能看到他们细细颤抖的嘴唇。
纵使这样,领头的家伙依然对着昀庄微微抬起下巴,一股子不可一世的高傲劲儿。
“你们需要了解的东西,从我这里皆可知道,为何非要等家主前来告知?”昀庄冷冷道,“连你们家主都没亲自前来,凭什么让我们家主来见你们?”
“我们家主马上就到了,而你自然不是那个应当来做接待的人。”领头的眼中闪过一丝愠怒。
昀庄深吸一口气,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还有点礼貌:“我们家主从昨日就带队前往北原巡查,至今未归,若你们非要见他,我就去申请通行带你们去极北驻地,或许在那里可以找到他。”
那三个来客听到“极北驻地”时不禁瑟缩了一下。领头的刚想张口,昀庄打断了他补充说道:“但这一切都得等你们家主到了再做商定。在他来之前,我不会再和你们多说一个字。”说着,他一撩衣摆规规整整坐了下来,两只手放在膝头双眼目视前方,摆出一副不愿再理会的姿势。
三个银毛大氅一时气结,但看昀庄那样子,也没再继续虚张声势,只是互相低声咕咕哝哝:“家主去哪儿了?怎么还不来……”
此时此刻,弯月岭西侧的祝神峰顶,一抹黑色的身影伫立在悬崖上,眺望着北方一望无际的荒原渐渐被昏沉的夜色吞没。他的面容向来肃穆硬朗,高大魁梧如同一座永远以不变应万变的山。但面对着寂寂无人的天地,他的神色不觉也染上了深深的寂寥空茫,往日如鹰一般锐利的目光变得涣散起来,眼瞳微微颤动着,似是想在昏暗的北原上寻找到什么。
简崇并没有在极北驻地,而是独自回到了御北城,上了祝神峰。
身后突然传来轻微的响动,他的眼睛瞬间聚焦,锐利的目光投向了身后的小径。银光一闪而过,一个银白的身影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了小路的尽头,朝简崇大步走来。
峰顶强劲的寒风吹起了来人长长的银白色头发,像一面张扬的旗帜在风中飘舞。他很年轻,刀削斧凿般锋利挺拔的面相俊美无俦,不怒自威。
少了点这个年纪该有的勃勃生气,一举一动里都有些古板老成的味道。
装大人的小屁孩。简崇也是这么想的。
“简叔。”来人停在简崇面前,简短地打了个招呼。
“想着你就该来了,瑞昭。”简崇略略点头。
瑞昭,瑞昭。流荒最大家族瑞氏最为年轻的一代家主,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从古至今这个世界流动的岁月如大浪淘沙,经过一次次飘摇风雨的洗髓炼骨,在过去磨刻出了最为坚韧的根骨——几个家族以家姓为旌旗,凭借着超强的意志和传承在飞速流逝的光阴洪荒里立了起来,成了这片大地的脊梁。
打开近代的流荒史书,第一页就会看到一张简易的手画地图,辽阔的北原上写了个“简”字,而中部则是一个大大的“瑞”字,其管辖面积可与北部分庭抗礼——北原虽地广,但因天气恶劣而人丁稀少,瑞氏权能上的优越显而易见。
虽说在最初这样划分地区的目的仅仅在于让灵力和能力更为强大的人来保护一方百姓的安全,为他们抵挡来自妖魔的灾厄,但在如今这个无战事的时代,有些人的野心肯定不仅仅于此了。
有传言道,瑞家祖宗是开天辟地时代退位的古神,他们无需借助天地自然之灵气,生来自带神力。即便千万代传承下来将神力稀释不少,但在流荒界依然是不可撼动的绝对强势——都是瞎扯淡。这种说法在史书中无从考据,但被信众们传来传去,早就成了人们心中笃信的事实。听说日日有络绎不绝的人们前往瑞家所在的储光庭请求拜谒,甚至还有普通老百姓为他们建立祠堂,进贡香火……虽说储光庭每年都要各处遣散所谓的“瑞教信徒”并关闭祠堂,但难抵百姓高涨的热情,按下葫芦浮起瓢。
眼前这位瑞家家主,自17岁成年便坐上了最高统领者的位置,如今已过五载,在简崇眼里成了一个鼻孔朝天不可一世的小王八蛋。
简崇向来和瑞家往来甚少,在瑞昭上位后更是鲜有交流。虽然简崇从未公开讲过瑞家一句不好,每周御北城集市门口公告栏上的简报也会报道一些瑞家感天地泣鬼神的善事(比如向普通民众免费开放灵修入门培训、协助榕家在九蘅群山歼灭匪盗等)。但像昀庄这样的就很清楚简崇推了多少瑞家的邀请,拒绝了多少会面,每每提到储光庭他都眉头紧蹙,面色阴沉。
简崇已经记不得瑞昭上次来北原是什么时候了,有的时候他们会派些使者来装模作样地了解了解情况,送点礼物,讨点北原的风牛肉带回去什么的,瑞昭很少露面。有人说瑞家这少爷从小娇生惯养,受不了北原的风所以才懒得前往。这一点简崇倒是不以为然。这位年轻人虽说脾气越来越差,越来越不讨喜,但要说是温室的花朵,就属于小瞧他了。
瑞昭上前一步,直截了当道:“是封印破了吗?”
简崇目光沉沉地看着瑞昭,有那么一瞬间他看起来像要对瑞昭这不讲尊卑的态度发脾气。但他开口时,语气近乎平静地回答了他的问题:“不清楚,据幸存的巡逻队员讲述,熔鬼裂谷后来又隐藏了,里面的妖尽数消失,没在北原留下任何痕迹——至今未再出现。”
听到“幸存”二字时瑞昭的眉头拧得更紧了。“伤亡情况如何?你没有在简讯里提及。”
简崇不由地再次望向沉入黑暗的北原。远方天空中的阴云不知何时已消散开来,露出了点点繁星。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除去坠金和祝郁两个领队,16个队员死亡5人,失踪1人,共幸存12人。”
不得不说,这个幸存人数比瑞昭想象的要好。他下意识问:“遇难者的遗体都运回了吗?安置好了吗?家属都知道了吗?失踪的还在找吗?幸存队员在哪里,我想……”说到这里才堪堪住了口,就算天黑了瑞昭也能猜测到此时此刻简崇脸上肯定带着“用得着你管”的表情。
意外的是简崇缓缓回答了他的问题:“遗体暂时安置在极北驻地,但有些遗体不完整,部分身体找不回来了……家属现在带进了临风殿,至少现在城内不能引发恐慌。幸存队员里有些受伤,在驻地接受治疗,没有受伤的在北原继续巡逻……找人。”
对,还有一人失踪。
“怎么会还没找到?是寻找的人手不足吗?”瑞昭毫不客气道,“不过遭遇了妖怪的袭击,这人多半已是命丧妖祸,被拆吃入腹了吧。再找下去也没什么意义。”
过了片刻,简崇才复又开口说话——他今天不知怎的,反应慢吞吞,说话也是慢慢咬字,和印象中那个雷厉风行的简叔很不一样。瑞昭迟钝地意识到了简崇情绪的不对劲。
“也有可能……他不小心掉进了鬼影山脉,与其一同被隐藏了起来。”简崇声音沙哑,“他有一个很机灵的坐骑,与他形影不离,危急时刻也总能去保护他……此番也随之失踪了。”
“这说明不了什么……坐骑?你们御北巡逻队谁还用得着坐骑,不都是会飞的灵……”
瑞昭突然沉默了下来。他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孩子的面孔,这令他悚然一惊。
“简叔,你不会让一个连飞都飞不好的孩子去北原巡逻了吧?”瑞昭的语速也慢了下来,一字一顿,难以置信。
“没错,失踪的是简风琢。”简崇的声音平静得毫无生气。
一阵死寂。良久,瑞昭打破了沉默:“明日会有瑞家增援队前来,请简叔负责分配下巡逻和驻扎地段——我只是想帮忙,也谨防那熔鬼裂谷再次现世。”瑞昭把“我”字咬得很重。
要知道严禁其他家族在北原驻扎军队是简崇治下的铁律。但简崇几乎没有犹豫,他点点头:“我让坠金和你对接。”
“祝郁和坠金都没事?”
“坠金还好,祝郁伤了,目前还在驻地昏迷着。不过队医说他脱离危险了,这两天会醒。”
瑞昭点点头,回头就走。
“等等。”简崇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叫住了他。
“阿湘和小澈据说今晚到,你也先留下来吧……以前都是你们几个孩子在一起,叽叽喳喳的。”简崇的声音里透着浓浓的疲惫。
瑞昭微微转头看向简崇,脸上满是北原的冰寒风霜:“这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上辈子吧。”说罢,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黑暗中。
徒留简崇依旧站在猎猎风中,独自驻留良久,如同一尊风蚀的雕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