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风琢睁开眼,看到了自己卧房的天花板。殇溟玉材质,透着令人厌倦的苍白和无力。
视线下移,看到了自己有如殇溟玉制成的手,瘦骨嶙峋,指节细长——是一双久病不起的成年人的手。
他正躺在自己的榻上,即使盖着一层又一层厚厚的被子,他那脆弱的骨头也像是被冰冻住了一般,除了寒冷带来的疼痛,他再无任何感知。
他尝试着轻轻吸了口气,胸腔就如拉风箱一般呵呵作响,一口气都喘不匀,咳嗽起来整个人每一块皮肉都在刀割一般的痛。
好痛,凌迟般的痛。简风琢咳了个昏天黑地,这具无可救药的病躯也在颤抖中狠狠受了遍刑。
不知什么时候,简崇已站在他的寝殿门口。逆着光,简风琢根本看不清父亲的面容。
“让我死吧。”他听见自己用沙哑的成年人声音小声说。
长久的沉默。简崇一动不动立在门口,背后的光线勾勒出了刀削斧凿般冷峻锋利的侧脸,黑暗吞噬了他的表情,也连带吞噬了周身所有的温度。
眼皮如火在灼烧。简风琢颤抖着闭上了眼睛。
当再度睁开眼时,简风琢又一次看到了仿佛在吞噬着万物的深蓝色天空。刚刚的情景与痛苦还弥留在混沌的意识之中,眼中这片空茫的蓝色,也蒙上了一层死亡的阴翳。
刚刚是一场梦……还是现在正在梦中?简风琢躺在地上神思涣散地望着天空,望着望着,眼前突然伸出一颗脑袋来。
“哟,醒啦?”
简风琢愣了片刻,一下子鲤鱼打挺坐了起来。“谁……嘶!”这一打挺打出问题了,四肢百骸仿佛都被砸碎了一般的疼,简风琢痛得直抽抽,僵硬地歪倒在地。这一歪,正好歪在那个陌生人面前。
“你最好别瞎动。”陌生人悠悠然道,“身上有伤啊……但要不是我接了你一下,你现在早就魂归地下了。”
简风琢短促地呼吸着,额头上浸满冷汗。“这里是……鬼影山脉?”他断断续续道。
“嗯哼。”
简风琢吃力地眨眨眼,视线扫过不远处浓黑的树林,最后颤巍巍落在了眼前人身上。
是个……比自己稍长两岁的少年?
十七八岁的模样,一身黑衣黑靴子,略长的黑发在脑后扎成了一条小辫,线条分明的瘦削脸庞俯视着他,嘴角微微衔起一点玩味的笑容。天色渐明,逆光给他的面容笼上一层微薄的蓝灰色滤镜,让这还未彻底褪去稚气的少年看上去又好似已随着周而复始的黎明天光,亘古万年。
简风琢呆呆地望着这不知从哪里来的少年,一时竟忘了疼痛。
“看什么看,我又不会吃了你。”少年咧嘴笑了。这个小崽着实可爱,惨白的小脸被沙土弄得脏兮兮的,一双睁得浑圆的眸子倒是依旧干净清亮,就这么略带惊恐地看着自己,真像蛇尾峰里藏着的那窝兔妖每次看到他时的样子。
“你是谁……?”
“这该怎么回答好呢?”少年摩挲着下巴,“按照你们流荒人的惯例,这个时候我需要自报家门姓名,可我无家无门无名无姓,也没来历。”他耸耸肩。
简风琢像条任人宰割的小鱼瘫在地上,满心无力地问:“你不是流荒人吗?”
“哈哈,你看我像流荒人吗?”无名少年满脸嘲笑。
这是妖?简风琢心下涌起一阵绝望。落入这莫名的境地,仅凭书本上学来的只言片语,根本无法助他对周遭有任何了解与把控,更别说现在自己就是个瘫子,战斗力直接从零变负,面对眼前这个能炼化人形的妖鬼,还不是分分钟被干掉的事?
索性趁他看起来还不想动手,能聊点就聊点。
“你是从那大裂谷里出来的?”简风琢又问。
无名少年有点想笑。这小崽刚明显是意识到了什么,脑子里估计飞快地千回百转了一遍后,采取了“生死由你呗”的态度,紧紧张张的劲儿都松弛了,眼神里开始透着一股平静无波的超脱。
“不知道。”少年懒洋洋道,盘着腿坐在简风琢面前,身子前后摇摆着。
“为什么……要救我?”
“你就当我闲得无聊吧,想吃你那两个妖怪我早就看不顺眼了,趁这个机会治治它们。”
简风琢默默看着他,不知道该不该说一句“谢谢”。虽说眼前这位少年的姿态、话语都毫无攻击性,松弛自如,但简风琢能嗅出这人绝不一般的气场,危险的、威慑的,甚至魅惑的,令他发自内心地不敢放松和轻易信任。
“请问你在这里有看到其他人吗?我的同伴……”
“掉进来的只有你一个。”
“和我一起来的人会不会……”
“被吃了?有可能。”少年无所谓地伸了个懒腰。简风琢忍不住转了转视线,徒劳地往天上看——当然,那里空空荡荡,看不到一丝人影。
“不可能看到人的。”少年笑道,“鬼影山脉早就藏起来了。”
“藏哪里了?”简风琢一惊,“我们已经不在北原了吗?”
少年被这小家伙惊愕的表情逗笑了:“是啊,你已经回不了家咯小家伙……欢迎来到鬼影山脉。”他幸灾乐祸地咧嘴一笑。
……有那么一瞬间简风琢宁愿自己再也醒不过来。他放空了片刻,不甘心道:“你知道它下一次出现在北原会是什么时候吗?”
少年耸耸肩撇撇嘴,表示自己无能为力。他看着简风琢彻底陷入了沉默,饶有兴趣道:“你没什么问题了?换我问问你?”
简风琢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你是谁?”
啊?简风琢困惑地看了他一眼,但还是老老实实回答了问题:“我叫简风琢,来自流荒。”
“你是一个灵师?”
简风琢尴尬地有点想摸摸鼻子。在流荒,只有将灵术修为精进到一定境界的人才会被称为“灵师”,像他这种吊车尾还根本配不上这种称呼。
“不算。”他嘟囔道,“我只是会一点皮毛。”
“会一点皮毛……”少年摸着下巴,不知道在想什么,“但你看起来还蛮厉害的。”
在高空中一个风刀砍下了千手蜈蚣的白骨爪,让他觉得这个小崽根本不像看上去那样弱不禁风。
而他为了这个小崽出手,也不仅仅是因为看那俩丑妖怪不爽。
“啊?那可能就是狗急了也会跳墙,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吧。”简风琢心不在焉地说——他现在满脑子都是生存危机和悲观主义。
也不知道这无名少年听懂了没有,不过他应该也看出了简风琢此时此刻薄弱的生存意志。少年突然打了个响指,不远处的灌木丛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在简风琢惊恐的注视下,一个毛茸茸的东西一下子从灌木丛中滚了出来,直直冲着简风琢滚了过来。
“等一下……”简风琢毫无反抗之力,他只能认命地闭上眼睛,任由那莫名的生物跳起来重重压在了自己身上。
紧接着,他惊恐地感觉到这个毛茸茸看不出首尾、像长毛的墩布一般的东西正在分泌出黏糊糊臭烘烘的汁液,咕叽咕叽从体内挤了出来,流满了他全身!
简风琢拼命扬起脖子,不让那看起来很致命的黏液流到嘴里,刺鼻的味道刺激得他眼眶里泪汪汪的。
“别哭啊,不是吃你,是在给你疗伤。”少年好笑地拍拍简风琢的脑袋,“这是敷敷,它分泌的液体有疗伤的作用……不过以前从未在流荒人身上试过,但愿你经得住。”
说完他站了起来,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好了,你在这里和敷敷独处一会儿,但愿我回来时你还活着。”
“喂……等等!”话音未落,少年早已一闪身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简风琢下意识想抬头寻找,一阵灼烧感突然从体内传来,瞬间从头烧到了脚,仿佛五脏六腑连带着骨头经脉都在熊熊燃烧。简风琢被烧得血气上涌,两眼一翻,两颊通红地晕过去了。
咕叽咕叽,咕叽咕叽。只用敷敷还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把简风琢裹得紧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