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北人长居流荒界北原,主城为御北城。现任御北家主为简氏名崇,已主掌御北族印五十余年。御北人多体格健壮、性格豁达,不畏寒,可于极寒天气行动作业。本土灵师以修习风系灵术为主,善御风,其中佼佼者非简氏莫属。”
——《流荒之书》
毫无瑕疵的纯澈至极之物总是会在令人神魂俱震时,又心生似乎要被之吞噬的畏惧,比如刚被暴风雪彻底洗练一遍的天空。
当简风琢再度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便是这广袤深邃的蓝天。那一瞬间,简风琢感觉自己像片羽毛一般飘离了地面,正朝着那无尽的蓝色落去——
“醒了?”突如其来的声音拽回了他飞脱的神思,简风琢一下子坐了起来。一位魁梧的络腮胡大汉正走过来,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醒了就快起来吧,我要把结界撤了,你这身子骨,再躺下去又该着凉了。”络腮胡拍拍简风琢身上残留的雪痕,像拎小鸡一样把他一把拎了起来。
“祝郁……我自己可以。”简风琢无奈笑着,轻轻把自己纤细的胳膊从那如蒲扇般大的铁掌里抽了出来,“放心些。”
抬眼望去,白晃晃的雪原反射出晶莹的光芒,刺得人眼睛几乎要看不清任何东西,只能看到同行的伙伴们已快速地收拾好临时打的地铺或简易帐篷,只待再次启程。简风琢弯腰拾起他的毛毡——即使是队伍里最厚的褥子,即使裹着最厚的斗篷,简风琢依然难抵昨夜刺骨冰心的寒冷。
北原上的人,哪会这么怕冷。简风琢自嘲地想。
在流荒界,最不怕冷、不怕苦、不怕任何艰难险阻的,应该就属御北一族了。长居环境恶劣的北域,这里的人早就塑造了一身抗风抗寒的硬皮肉。简风琢大概是这片大地千百年以来鲜有的特例。
简家是御北一族的管理者,到简风琢的父亲简崇已是第三十四任家主。作为未来家主继承人,简风琢从娘胎里出来就体弱畏寒,大病小病伴随着他苟延残喘至今,即便人还不算愚笨,也随了御北人凡事看得很开的心态,但再怎么苦练风术,也因为天生根骨弱而精进缓慢——如今已经快16岁了,距离御北17岁成年也不远了,却还无法长期御风飞行,不得不靠姐姐送的“大狗子”帮忙。
简风琢思绪一顿,抬头在天上搜寻了一阵,远远看到一个小黑影在自己正上方的高空中东窜西窜,这才又收回了视线。
这是他们外出巡查的第三日。
自打简风琢记事起,他就知道简崇专门组建了一支北原巡逻队,定时定期会在偌大的北原进行巡逻,一次巡逻少则四五天,多则一两个月。天气稍暖时还会在北原各方位设驻地和哨岗,监控北原的动态。
有些人不大能理解简家主这种戒备的心态,毕竟那传说中可怕的仲魔界已被天上的神君封掉了,最近这两三代流荒人都没再受到过妖魔鬼怪的影响,它们成了史书里的传说,成了吓唬小孩的工具,成了夜里的鬼故事,而不再是切实的危险。
但简风琢能理解父亲的居安思危,况且这个世界不是已经开始发生异变了么……所以当祝郁提议这次巡逻要不要让他也跟着历练一下时,简风琢毫不犹豫地同意了。与其说他是带着“家主继承人”的责任感,还不如说比起关在家里逗鸟,他更想切实感受下凌厉残酷的自由之风。
不过这自由之风来得也过于猛烈了。此时此刻,巡逻小队位于北原西北部,深入腹地,正值寒冬,暴风雪肆虐,时不时就会阻断他们行进的步伐,不得不就地张开结界休息。艰苦程度超出简风琢的预料,巡逻小队十几来号人轮番费心照顾他,也令他心里很内疚。小小少年本想用此举得到一些父亲的认可,但想必此行回去一汇报,父亲更要无视他了吧……更别说这次巡逻队领队还是坠金。
坠金是父亲身边的亲信,虽然祝郁是巡逻队的总管,但若是坠金参与巡逻,那他就是说一不二的大哥。这位总是板着脸不苟言笑的术士八成也是受父亲嘱托临时加入进这支巡逻队的——看着点弱不禁风的小少爷,别让他拖累别人。
此时此刻,坠金正一脸严肃地朝简风琢走来。简风琢急忙背好自己的行囊,惴惴不安地抬眼看着坠金。
“准备好了吗?”坠金沉声问,简风琢急忙点点头。
“如果累,我们就原地再歇一会儿,不要逞强。”这话若是从别人嘴里说来,多少有点善解人意的味道,但被坠金本就带着十足威慑感的语调说出来时,简风琢就像一个挨训的小兵条件反射地立正站好,拨浪鼓似地摇头:“我不累,已经休息得很好了。”
坠金不再多话,朝他点点头后,又向不远处整队的祝郁打了个招呼:“起飞。”
祝郁随即打了个凌厉的唿哨。
巡逻队员们早已利落地组好队伍,每个人相隔十来米远,同时催动法术,风旋从每个人脚下呼啸而起,扬起细雪裹挟着人们腾空而起,破空声犹如清亮尖利的鸟鸣,划破雪原的苍茫寂静。
“老石头!你他妈又把雪扬我脸上了!”
“你真是个睁眼瞎,你看看你前面到底是谁!”
“老周我真是服了你了,回头你就退队吧……”
“怎么狗子还在天上乱飞呢?小少主,赶紧跟上啊……”
巡逻队员们吵吵闹闹的声音升上了高空。他们一向如此,无论多么严寒恶劣的天气,都挡不住他们随时随地的嬉笑怒骂。坠金这样的老古董也不会因此而苛责他们,吵闹归吵闹,纪律严明、雷厉风行也是巡逻队向来的行事作风。
坠金二话不说,一个原地起飞冲上了天空,在地面扫起一圈狂风,把雪扬得比简风琢人还高。简风琢面无表情地抹掉喷到脸上的雪,吹了声响亮的口哨。
天上那个远远的黑影立刻俯冲了下来。很快,一只足有一头小象大小的巨型灰色麻雀啾啾啾地落在了身边,歪着毛茸茸的头瞅着简风琢,一对眼睛和它身材一样圆滚滚的,黑珍珠一般明亮灵动,熟悉的温暖气息扑面而来。
“玩够啦?”简风琢扶着大麻雀的翅膀轻盈地一跃而起,舒舒服服盘腿坐在宽阔柔软的鸟背上。“走吧狗子,飞高点。”
被取名叫狗子的大麻雀欢快地啾了一声,猛地一扑扇翅膀,像颗出膛炮弹似的射向高空,巨大的迎风冲力让他不得不俯下身趴在鸟背上,寒风有如万箭当头射下,直刺进骨头里。
简风琢死咬牙关,手微微颤抖着轻拍狗子的背:“再飞高点!”他眯着眼睛抬头看,无尽的蓝色占满了整个视野,一切的一切都是广阔无垠的、无边无际的、无拘无束的……劲疾的风将冰冷和自由同时灌满他的身体,吹走了体内沉重淤积的虚弱和病气,只有在这时,简风琢才能感受到来自风的爱与包容。
“小琢!慢点!一会儿你头痛病又该犯了!”风传来了祝郁远远的吼声。狗子啾啾叫了两声,停止了冲刺,在高空乱流里慢慢稳住身形。也不知道是狗子想显摆还是怎么的,它这次飞到了队伍的前方,上下飞舞着,把和队伍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
祝郁和队员们嚷嚷的声音渐渐听不见了,简风琢没有制止狗子调皮的行为,他静静地趴在温暖的绒毛里,让耳边只剩下了风的呼啸声。
就这么过了一会儿,就在简风琢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开始一跳一跳隐隐疼起来时,狗子“咕”了一声,明显放慢了速度。它好像有点不安。
简风琢撑起身子环顾四周。巡逻队成了身后几个隐约的小黑点儿,而在他们前面的天空中出现了几朵绒绒的云团。
远眺东方,可以看见几座连绵的皑皑雪山,雪山顶反射着耀目的金光,雪山下,能隐约看到一个巨大湖泊的一角。那是飞龙湖,从高处看形状似龙。
就在这时,一处古怪的景象进入到了视野之中。他猛地瞪大了眼睛。
这是什么?
巨大的黑色山脉横亘在地平线上,像是从雪地之下蓦然突起的一排排黑刺,冰冷、戒备,充斥着与这片雪原完全不一样的气息。
简风琢下意识拍了拍狗子,示意它继续飞过去看看。狗子有点踌躇,它不情不愿地慢慢飞着,很快被大部队赶上了。
“简风琢,停下!”坠金在身后厉声喝道。远处的黑色山脉倒映进他的瞳孔,他的神色比以往还要严峻。
“坠金大哥,那里是什么?”一个年轻的巡逻队员惊叫起来,“我以前来怎么没见过啊?”
祝郁凝神看了片刻,突然神色剧变,络腮胡须微微颤动起来。
“鬼影山脉……”他喃喃道,“怎么会?熔鬼裂谷现世了吗?”
鬼影山脉,熔鬼裂谷。简风琢没想到有朝一日竟会亲眼看到它们。
在简风琢出生的这个时代,熔鬼裂谷只存在于史记与传说中,连同各种妖魔鬼怪的记载一起沉在远古岁月的长河里。这是流荒界和仲魔界之间的通道之一,据传若是鬼影山脉出现在了北原,山脉间的那道大裂谷里就会爬出很多仲魔界的魑魅魍魉来流荒界作恶。鬼影山脉会自行隐藏,再自行出现在北原的任何一个地方,行踪向来难以琢磨,令以往的流荒人吃了很多苦头。
但自从几百年前神君崎把流荒和仲魔的三个通道一并封上后,鬼影山脉再也没有在北原出现过,现在的人们只在书籍里见过文字和图片记载,当实物这么猝不及防出现在眼前时,见识短的年轻人们一时懵在了原地。
“祝郁,马上派人回传急信,告知家主鬼影山脉出现在飞龙湖以西地带。”坠金迅速嘱咐祝郁道。祝郁点点头,立刻派两个队员以最快速度返回御北城。待他把人派出去时,简风琢已和狗子往山脉方向先飞去了。
“小琢,你等等……”
“我们跟上。”坠金打断祝郁,“必须得去看看情况,若有来自异界的生物出现,我们必须先行阻止它们。”
传说里的鬼影山脉静静卧在那里,仿佛沉睡的史前巨兽,又仿佛伺机而动的不祥邪物。这神秘领域在逐渐拉近,简风琢越靠近它,心越是砰砰跳得飞快。
很快,他能清晰地观察到山脉的全貌。那里覆盖着一层层黑色植被,从高空中一眼看去,不知是否是风的影响,那些黑色植物像暴雨欲来的云层一般一波一波地涌动着,像是活的。但定睛再去看,那些奇形怪状的树却又是静止不动的,像长满黑色树叶的枯爪,一动不动地、绝望地刺向天空。诡异感像黑蜘蛛一点点在心脏上爬动。
而这条山脉背后……
大地突然凭空裂开了一口子。仿佛一双看不见的大手粗暴地掰开了坚硬的土地,裂口参差不齐、怪石嶙峋,裂口之下皆隐没于沉沉的黑暗之中,荒凉、死寂的空气中,不祥的气息肆无忌惮扑面而来。
简风琢不知不觉屏住了呼吸。
他听见祝郁在后面大声让队员们仔细看是否有妖怪出没,他也下意识在脚下的山林间搜寻起活物的身影……但思绪却不禁往上飘去。
它的出现会和上神界有关吗?
大约16年前,曾经亲手为熔鬼裂谷落下封印的神君陨落了,而新神,一反常态地迟迟未现世。
简风琢也是长大了才听长辈提起过,在他出生以前,天上的仙君曾来到北原的祝神峰上——那里是以往做迎神仪式的地方。
“谨代表上神界告知诸君,新神尚未降世,还请耐心等待。”仙君清冷的声音令人们心生不安。最年长的长者越众而出,一躬身:“敢问仙君,这是为何?史上可从未有过一日无神君的情况……”
“天机不可知,只请诸君耐心等待。”小仙君只是重复着这样的话,随后隐入尘烟,消失不见。自那以后,人们再也没见到过这位仙君,而上神界无神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流荒四方大地。
这个世界惴惴不安度过了转瞬即逝的16年时光。没有神的日子里一如往常的四时流转,青山不移,江河奔腾往复,人们在步履匆匆中似乎走上了淡忘的路,忘了世事无常,忘了福祸相依。
熔鬼裂谷就是那道撕开平安无事表象的伤口,让人看见了自以为平和岁月下涌动的危险暗流。简风琢不知不觉缓缓飞进了鬼影山脉地界上方,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险景吸引住了。
异变就是在这时陡然发生的。
漫天突然炸开一片黄色沙尘,像一张惊天巨网朝空中的人们兜头砸下。一时间,遮天蔽日的沙尘暴充满了视线,根本看不清任何东西。狗子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这种阵仗,吓得在狂风沙暴里东冲西撞,简风琢不得不死死扒在鸟背上,手紧紧揪着鸟毛,才能不至于被狗子甩出去。
沙砾密密麻麻地砸在身上,裸露在外的肌肤感受到了针扎般的疼痛。简风琢想喊狗子让它冷静点,但一张嘴沙子就直往里灌,吐都吐不出来,只能闭紧嘴巴,试图四肢用力稳住鸟儿——可是现在四周俱是狂乱的沙尘,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一人一鸟完全陷入了被动的危险境地。
而且……狗子越来越惊慌失措,只顾在空中无厘头地瞎冲撞,一边发出愈发尖利的鸣叫……不对!简风琢骤然抬起头,在风沙里眯着眼睛四处看。
有东西在追他们!
沙子的击打越来越狠,痛得简风琢不禁松开一只手护住头颈——结果狗子正好来了一个侧滚翻,简风琢没抓紧,直接被甩飞了出去。
简风琢:“……”还没等他使出自己笨拙的御风术,一个巨大的身影从侧方冲了过来,直接把自己拉进了怀里。
“祝……咳咳咳!!”祝郁拿沾满了沙的手捂住简风琢的嘴,示意他先不要说话。“我就说你这点三脚猫的功夫,怎么能跟着出来巡查。”祝郁皱着眉不客气道,“连风屏都不知道撑!”
简风琢呸呸吐了两口沙子。祝郁用风术撑开了一个小小的结界,沙子在结界外像厉鬼一样张牙舞爪,发出恐怖的尖啸声。
“狗子……”简风琢嗓子眼里还有些沙,开始呛咳起来。
“眼下只能自求多福了,我们必须尽快逃离。”
“有东西……”
“是的。”祝郁一只手撑着结界,一只手箍着简风琢,直直向上冲天而去,“坠金说这就是传说中的鬼沙祭。”
简风琢被风沙搅混乱的大脑逐渐清醒过来,一阵更强烈的不安紧紧攫住了心脏:
妖鬼现世了。
周围愈发昏暗,最后一点隐约的光亮也即将消失,简风琢眼见着结界外的沙尘越来越密集越来越狂暴,就仿佛所有的沙子都在以他们为中心收束,集中火力要破开祝郁的风盾。祝郁带着他左冲右突却始终找不到突破口,而风盾也因外部的压力越来越紧缩……
就在这时,只听到近处突然一声炸响,祝郁被莫名的东西从右侧狠狠撞了过来,两人因巨大的冲击力直接飞了出去,祝郁箍着简风琢的手臂在剧烈的撞击中微微松动了一瞬。
简风琢被撞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晕眩中不觉松开了抓着祝郁的手。正在这一瞬,他的腰部一紧,极其阴冷的触觉顺着神经脉络直窜到脑门,一下子把简风琢激清醒了。
他低头看去——一个白骨森森黏滑湿腻的大爪子紧紧抓住了他的半截身子,猛地把他拽离了祝郁,抓着他飞速朝着地面坠去。
简风琢听不到祝郁喊了什么,没有了结界,那传说中的鬼沙祭迫不及待地扑过来把他裹挟其中,简风琢闭着眼睛竭力拿胳膊护住脑袋,感觉到抓住他的东西放缓了一些下坠的速度,开始左右摇摆,沙尘的呼啸声中时不时隐约听见一些非人的尖叫声。
……敢情是有两个鬼玩意儿在互争?简风琢一咬牙,用力扬起右手——风刀!
这是御风的孩子们在初学阶段必修的基础功,奈何风术一行非常考验人的体格,病弱的孩子学起来着实吃力,简风琢在老师的专门培育下一直苦练这一招,凝风为刀,在空中精准劈向目标物。一般足够优秀的孩子在15岁就可以凝出长于两米的风刀,简风琢目前只能憋出个一米长的,但好歹是可以造成一点攻击性了。
简风琢在稀薄的空气里拼尽全力凝出一柄风刀,朝着下面箍着自己的鬼东西劈去。似乎听见一声细微的尖叫,但那鬼东西手劲明显更大了,骨头被捏得发出危险的喀拉声。简风琢痛得牙都要咬碎了,心底油然升起一股不甘的怒火。
风刀!再起!
骨瘦如柴的纤细身子绷紧到了极限,弓成了一抹弯刀,额边青筋暴起,在浑浊的天地里简风琢骤然睁开了眼睛。
砍杀。
只听一声恼怒的尖啸,那股攥碎脚踝的力道突然松开——而简风琢立刻被一阵狂风卷走了——鬼沙祭垂涎的猎物突然被对手白送到手,兴奋得漫沙乱飞。
“好饿……好饿……”
“好吃的……是好吃的……”
“吃了你……吃了你……”
什么声音?
不,不是声音……简风琢的意识在这不断重复的极度渴望中逐渐模糊,他徒劳地挥舞着手臂,想要召唤风的保护,却唤不来一丝风的回应……它在剥夺他的意识、钝化他的感知,它在把他拖入黑暗的深渊……
在最后的那一刹那,简风琢模糊的视线里似乎感知到了一点点微弱的天光,和风沙里一闪而过的巨大黑影……
下一秒,他彻底跌入了黑暗与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