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方野已经好久未见林迁月了。
在这个地方到底待了几天?他不知道。他唯一知道的是,他已经习惯了眼前迷雾一片的日子了。
这样不行。
他决心要去找林迁月。
娇生惯养的大少爷在打扫完院子后,几乎是立刻前往了大小姐所在的院子。此时,柳云峥也跟在了他身后。
这些天,柳云峥一直在找机会和顾方野交谈,但却好像有种莫名的力量阻隔着他,令他总是有忙不完的事情。
顾方野假装自己在大小姐的院子内打扫卫生,柳云峥则从自己的衣兜内掏出了手帕,随便在什么地方擦来擦去。
“顾师弟……”他小声叫住了顾方野。
“啊,你……”顾方野调整了一下措辞,“师兄,好巧。”
“不巧,我是来找你的。”
顾方野也骤然想起了那天柳云峥未说完的话,他一边埋怨自己怎么忘了,一边严肃道:“师兄,请说。”
柳云峥的身板挺得很直——乐修都很在意体态和衣着——他拧眉上前,在顾方野手掌心写下了一个字——
裴。
少不更事的大少爷瞪大了眼睛,他慌乱道:“……你说的是,是那个人?真的是那个人?!”
柳云峥颔首。
顾方野瞪着眼睛,往后倒退了两步,嘴唇微张着说不出话来。足足过了三秒,他才好像回过神来,说道:“啊……”
他自行消化了一会儿之后,深吸一口气心想,必须要把这件事告诉林迁月了。
只不过,柳云峥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
大小姐果然很难伺候。
岳饮霜实在是一个很任性的人,她同母亲吵架、同管家置气,又对着林迁月颐指气使。她这些日子打碎的杯碗盏碟可以做三面铜镜,娇纵得连管家也不乐意去哄她。
林迁月沉默地打扫着今日第三次被摔碎的瓷碗,其动作已经可以称得上是流利了。
岳饮霜却骤然开口:“你瞧不起我。”
女孩还未反应过来,却听大小姐以前所未有的沉静继续说道:“你在瞧不起我。”
“……我没有。”
病痛令她的嗓音也带着几分沙哑,这使,使得她本就娇柔的声音更像苍白的辩解。
她看不透岳饮霜,但却觉得,她并不像表面上这么简单。
“你没有瞧不起我?”她语气中带着些许嘲弄,“像你这样的人,应该觉得我前途璀璨、一片光明,只要我现在选择嫁给一个男人,我就能奔向更好的前程。”
林迁月抬眸看了她一眼。她现在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了。
但她还是说道:“不管你信不信,我都没有瞧不起你。”
岳饮霜冷笑了一声,极高傲地走上前,挑起女孩的下巴,直视着她的眼眸。
可女孩眼中却没有半分不耐,她只是疲惫极了,空洞的瞳孔仿佛已经失去了魂魄。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肯嫁给他吗?”
“不知。”
她把唇贴在林迁月的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接着,又状若冷静地看着面前人的神色。
但她紧紧攥着的手,还是暴露了她的紧张。
她看见林迁月的神色从空洞到骇然,顿时笑了。但她笑得实在是很凄凉,一袭宽大青衣更显她身子单薄……
林迁月听说过鬼王府的事。
岳饮霜最后还是嫁给了辰奕。
她成婚不过半年,娘家之人便被瘟疫害了命。而在不久之后,辰家与她皆于火海丧生。
史书连六百年前的这桩意外都没有过多解释,更不要说当事人这些隐私了。
但林迁月没有想过,背后居然发生了那样的事情。
但她也很奇怪,为什么岳饮霜要把这桩私事说给她听?但她又想,也许这就是空间的bug吧。就像是系统说给她听的那种npc,交代任务时会有些没逻辑。
林迁月脑袋里昏昏沉沉地想了很多。而这时,顾方野二人也拿着打扫工具扫到了这里。
“好夫婿的标准是什么?”岳饮霜没等她回答,便自言自语道,“善良、体贴、持家、对我好?”
她的咬字很重,口吻中好似带着嘲弄。
顾方野还以为她们在聊一些女孩子的闺房话,在犹豫要不要退出去。
林迁月不知道怎么回应她,就听她说道:“都不是。”
“男人,可以放浪。他娶我以后当然拥有在外寻欢作乐的权利;男人,可以傲慢。因为我是他的妻子……不,我是他的附属品;男人,也可以……”
她有些说不下去了,她低声道:“这只是一场长期卖yin……”
“都会好的……”林迁月的声音很轻,不知是她太虚弱,还是连她自己也不确信这句话的真伪。
“你知道人间有一句话怎么说的吗?”
林迁月感到自己有些呼吸不上来了,也许是岳饮霜的压抑感染了她。
“女慕贞洁,男效才良。”她喃喃着,“为什么是贞洁?贞洁到底是什么?它到底是一颗痣,还是……贞洁是不是比女人本身还要重要?”
“……不是的。”她艰涩道。
她的话很快就被岳饮霜的歇斯底里压住了,她的声音之凄厉连沉静如柳云峥也吓了一跳。顾方野甚至被吓得连扫帚也差点扔了。
“是!是!是!”她又奋力要把一个书柜推翻,但她实在没有力气了,只无力地蹲下身,掩面哭泣着。
“可是那天他要了我,我不想答应的,我说过不行的,我没办法挣脱他,他喝醉了……我说过不行的……”
这样听见女孩的私事确实很尴尬,顾方野两人准备先退出去了。但岳饮霜的精神状态却依然很不正常,她呜咽了没多久,便直起身来,发狠道:“你瞧不起我,这下你一定瞧不起我了!”
“你一定在想,我更应该嫁给他,我既然已经把我作为女人最重要的东西提前交付给了他,那我更应该嫁给他……”
她突然不说话了,只是死死地看着林迁月的眼睛。
良久之后,林迁月才说道:“不是的。”
“不是这样的。”
贞洁到底是什么?
和殷凤聊完以后,她一直在思考男女之间的差异。
大小姐说:“那你告诉我,什么是贞洁?”
女慕贞洁,男效才良。
女慕贞洁。
贞洁。
这些话就像一根刺一般扎在她的心里,令她无法安眠。她是不是已经不干净了?她是不是已经不是一个正经姑娘了?她是被染上了什么不可清除的脏污吗?
“……我不知道,”林迁月说,“我只是在想,也许这些根本就不存在。”
“什么意思?你说我在骗你?”
“不。”她声音有些闷闷的,“贞洁根本就不存在。”
这句话实在是太惊世骇俗,连顾方野也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岳饮霜的神色很怪异,她开口:“你想说什么?”
“打仗的时候,敌军会放出假消息迷惑敌人,以达到克敌制胜的目的。”她的声音虚弱,却很是坚定。
“贞洁是假消息?”
“也许。”
“为什么?”
“想让我们自我束缚,沦为自己的阶下囚。”
“听你的口吻,你很讨厌男人?”
“不知道。”
岳饮霜笑了,她说:“真不知道你在胡说些什么。”
林迁月垂眸想着,她分明知道。
“你是错的,”岳饮霜继续,“贞洁是存在的。女慕贞洁,男效才良。这是永恒的道理,这是绝不会改变的。女人这一辈子最好的归宿就是找一个男人嫁了。”
“一个女人,天生就要听男人的话,天生就要跟一群女人抢男人。我们女人,不论高低贵贱,不论富贵贫困,不论貌丑貌美,都是围着男人转的。”
说到后面,她语气有些涩:“不管是丑陋还是英俊,富裕还是贫贱,总归是围着一个男人转的。”
两人皆看着对方的眼眸。
半晌,林迁月道:“你真这么想?”
“每个人都这么想。”
“我问的是你的想法。”
岳饮霜顿了一下,苦涩道:“我怎么想,很重要吗?”
“如果世间的人都那么想,那就会形成一种束缚。束缚会逼着我们每一个人按着要求生活。所以我怎么想,根本就不重要。”
“……不是的。”林迁月轻声道,“并痛苦是普遍存在的……”
“什么?”
“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痛苦,”女孩的话好像有些冷淡,“你要知道,每一个人都是痛苦的,受困的不止你一个人。终有一天,所有受困的人会聚在一起,挣开枷锁。”
岳饮霜盯着她,说道:“但我得不到解脱。”
林迁月也看着她。
她分明已经很虚弱了,此时却比那疯疯癫癫的大小姐更有气势些。
“如果我得不到解脱,那我也要别的人痛苦。”岳饮霜目光有些游离,“我解不开的枷锁,为什么要让别人挣开?”
“就是因为这种想法的存在,你才会受伤。”
岳饮霜噎住了。
“败给你了……”
*
顾方野最后还是没有见到林迁月。
他和柳云峥拿着扫帚,被临时过来的管家逮了个正着。他们被弄到另一个地方扫地了。
顾方野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就随口道:“柳兄,你也是来取落铃花的?”
他说完就后悔了。他这不是废话吗?不是来取落铃花的还能来干嘛?
“不是。”
“哦哦……啊?不是?”
柳云峥一言难尽地看着他。
顾方野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问,别人的私事他其实也不是很想知道。
话题就冷到了这里。
柳云峥见他不问,就叹了口气道:“我有自己的缘故。”
这话一出,小少爷就明白了。
这是让他顺着话往下问呢!
“那师兄为何来此处?”
“我……”柳云峥有些犹豫,他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了。
顾方野也是贴心:“柳兄,若不方便的话,可以不说。”
他也不是什么爱听八卦的人。
“不,”柳云峥摇了摇头,“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我也是机缘巧合,听闻……那位幼时在这待过,就……”
剩下的话他不必说完,顾方野就明白了。
敢情这柳云峥是为了裴应物来的。
但真是奇了怪了,现下关于裴应物的记载少之又少,他是如何得知这桩事的?
再说了,柳云峥又是怎么知道落铃花跟鬼王府有关的?
什么机缘这么巧合啊?
顾方野压下心中的猜想,勉强应付道:“原是如此。”
和裴应物有关的事情,自然牵扯良多。顾方野便决心探究一下柳云峥背后的秘密。两人皆各怀鬼胎,自然都愉快地决定在空间内两人结伴同行。
两人同行总有些好处。
虽然柳云峥这人善恶难辨,但同行者的身份使顾方野宽慰了许多。他终于能够坦然面对这空间内无处不在的诡异雾气了。
他与林迁月还是见不着面。
这空间仿佛在防着他和林迁月碰面似的。每当他想找机会接近大小姐的院子时,都会被各种原因打搅。
他只能与柳云峥勉强交流着现实中的事情,以免自己在空间内迷失了心智。
时间长了,连俞小小也忍不住找他们一齐攀谈。
俞小小是多么高傲的性子?此举足见他已熬不住了。
他这些日子和刘唐的关系有所缓和。一方面是刘唐实在想找个徒儿继承他的衣钵,另一方面是俞小小的精神已经受污染了。
他正是察觉到了这点,才前去寻顾方野二人的。
“你说,和林师姐碰不到面?”
“嗯。”
“奇怪,”俞小小拧眉,“我们三人都能见面,足见这空间并不阻碍我们外来者会面,为何非要拦着林师姐?”
顾方野也很烦,他囫囵道:“不知道。”
要不是晚上被空间意识阻拦着无法出房门,他早就出去找林迁月了。
又这么过了一段时间,仍是没有半点线索。几人心中都有些郁郁了。
他们甚至和裴应物都有些熟稔了。裴应物分明与外头的画像中长着同一张脸,性格却完全不一样。
他开朗、爱笑,还很懂礼貌。鬼王府的所有人都很喜欢他。就连暴躁的管家对他也极有好脸色。
但有一日,事情却起了变故。
顾方野在第无数次向管家询问起林迁月下落的时候,管家却神色莫名。
顾方野心好似揪了起来。他喃喃道:“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难道是大小姐针对她?还是发生什么了?
“你不知道吗?”
“什么?”
管家有些不耐烦:“她早就走了啊。”
“走?”这下轮到顾方野莫名其妙了,“她能走哪里?”
“能走哪里?当然是回家啊。”
顾方野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那日益熟悉的白雾在此刻又仿佛变得陌生了。白雾笼着顾方野的视野,笼着他目光所及的一切地方,也为事物的真相蒙了一片纱。
“回什么家啊?不是,为什么回家啊?”
顾方野的语气已经有些急了,他说:“爷爷,你快说啊,她和我一个地方的,她回……”
管家不耐烦地打断道:“还能为啥?得了瘟疫,当然得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