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越发现自己进了画中戏之后,暗骂那方知命不要脸。
打不过他,居然把他弄进了这些地方!
还好明悟大师体恤人,一早料到了不是所有人都熟知话本的。为了公平起见,在姜月和沉烟许二人进入之际,就将话本剧情传送到了他们的脑海里。
与方知命二人相反,姜越立刻去找了男主。
毕竟郑平安考取了状元功名,目前在朝中也称得上是风光无量,勉强配得上与他姜少主说话。
郑平安听到屏风后有声响,敏锐道:“来者何人?”
他气势非常,让人想不到他从前竟当过乞丐。
姜越打理了下衣服,高傲地走到了郑平安面前,说道:“我是来帮你的。”
“你未来会与一个女人纠缠不清,断送前程,我是来帮你的。”
沉烟许就静静地站在他身后,一言不发。
郑平安冷笑一声,不客气道:“来人,送客!”
他的侍卫却看不见他们。
郑平安怒道:“这么大的两个人,你看不见?”
侍卫暗自叫苦:“主子,真的没有人啊。”
郑平安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便摆了摆手让他退下。
姜越故作高深道:“郑廷尉,这下你可信了?”
郑平安在官场多年,也算是识人有方。他见姜越虽衣着气派,不似寻常子弟,但他情绪却全写在脸上,像是……不太聪明的样子。
他内心腹诽,表面却不见端倪:“还请大师指点迷津。”
姜越自己也急着出去,便不跟郑平安计较那些琐事。他直言:“郑廷尉,你年少 成名,状元及第,这命贵不可言啊。”
“不敢不敢。”
“但本公子观你……有一情劫啊。”姜越故弄玄虚道。
“大师何出此言?”
“郑廷尉,你原本应该官至宰相,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娶那世间最美最高贵的女子……但你却偏偏爱上了一个农女是。”
郑平安忍下心中不耐道:“这农女是有何不可?”
“自然是哪里都不可,”姜越鄙夷道,“她身份低贱,在公众面前,你如何拿得出手?她不过中上之姿,既非绝世美人,缘何引得你如此爱慕?”
姜越苦口婆心道:“你这般人,应当娶天下最美最尊贵的女子。”
郑平安明白了。
这人是来搞笑的。
这人不仅不懂他,更不懂皇家。他实在是一个十足的蠢货。
在这官场之上,相权与皇权互相制衡。他若为宰相,娶了最尊贵的女子,皇帝不得以为他要谋反?
倒不如娶他口中的农女呢。
郑平安冷笑道:“这位公子,话说完了,你就可以走了。”
姜越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被郑平安下了逐客令。他急忙道:“郑廷尉,我帮了你,你怎么还……”
郑平安不耐道:“在下事务繁忙,无心与阁下纠缠,请便。”
然后,姜越他们就被锁进了房间里,一直出不去。
按照明悟大师的规定,在画中戏中,谁也越不过话本中的人物。她们不能使用灵力,也不能破坏这个世界的和谐。
*
郑平安很快就在府邸见到了范嫣。
他也像话本里所写的那样,在了解她过后,也对这个独立又坚强的女孩生了情愫。
范嫣从来没有在他们面前说过这些事,没有提及一个男人对她的爱意。她只在一次喝醉了之后定定地看着梁秋遇的眼睛,然后说:
“我看见他身边仆从环绕,就觉得恶心。”
他将成衣铺里最好看的衣服送给她,将首饰铺里最贵重的物品带给她,为她燃放京城最美的烟花。
他为她写诗、谱曲,为她作画、弹琴。最后,在月黑风高夜,在灯火阑珊人影绰绰之际,他说:
“阿嫣,我喜欢你。”
在如此浪漫多彩的场景之下,男人英俊潇洒,女子皓齿明眸。若让旁人看见了,少不得夸赞一句“好一对良缘佳偶”。
也许范嫣应该答应的。
也许她也喜欢他。
也许她应该收下那些不属于她身份的馈赠,接受命运对她过往十余年苦难的报偿,接过她人生新的剧本,成为一个状元娘子。
她范嫣,将迅速融入上流女子的群体,开启一段崭新的人生。
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束缚着她,让她觉得这些是她所想要的,她理应和眼前这个温文儒雅的男人在一起……这力量是命运。
“对不起,”她听见自己这样回答道,“我不想要这些。”
她想要的是什么?
郑平安有些怔愣,但还是耐心道:“阿嫣,我不强迫你,你随时可以来找我。”
“我一直等你。”
绚丽的语言和他表象上的优越编织了一个比烟花还要美的上流世界,范嫣感到自己差点就要陷进去了,差点就要爱上那个世界而不是眼前这个人了。
*
拒绝了郑平安之后,她继续过着同以前一样平静的生活。她的状态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但梁秋遇知道,她很迷茫。
一日傍晚,他们帮着范嫣将晒好的药材收回去时,却见这小姑娘沉着脸进来了。
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范嫣如此生气过。
她的眼眸阴暗得可怕,仿佛得知了什么噩耗似的。放在膝上的双手颤抖着,让人不免以为她在哭。
范嫣在看到梁秋遇后好像得救了,她跑过去死死地抱住长满红斑的女孩,绝望之意从她眼眸中不断溢出,攥紧梁秋遇衣物的手蜷曲着,她崩溃道:
“有人要死了……”
他们很快就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了。
村里路过范嫣家门口的男人笑谈着。
“王寡妇都要四十了吧,啧啧啧,还这么不检点呢!”
“ 你看她那样子,像是安分的嘛?还说是二狗子半夜爬她床……谁信?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剩下几名男子顿时也哈哈大笑起来,调笑道:“说不准啊还真是!”
“哎都给我小声点!过几日她便浸猪笼了,你们现在说话都给我注意点哈!”
“知道知道,”一名男子又调侃,“不过说不准啊,那王寡妇就是……哎,欲拒什么迎?”
范嫣听不下去了,拽了扫帚就门外跑,一直把他们赶得很远才回来。她回来的时候眼泪还在眼眶打转,梁秋遇一直搂着她。
“小秋,我以后会成亲吗?”
“如果你不想的话,你就不会。”
“我真的不会吗?”范嫣哭着说,“下一个成亲的人是谁?下一个半夜里被强暴的人是谁?下一个被浸猪笼的人是谁?”
她低低地抽泣着,梁秋遇则一直温和地看着她。
“我是不是应该答应他?我应该嫁给他,因为这是命运对我的褒奖,一个有地位的英俊男子,足以抵过我过往十余年的才学和坚守……不,一个男人,怎么可能抵得过我这么多年的才学和坚守?”
梁秋遇拍着她的后背,抚慰道:“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你一定有答案,你告诉我好不好?”
“我没有答案,”梁秋遇如是说道,“答案就在你心里。”
快去发现吧,她的女主角。
快去发现吧,她的影子。
方知命感觉到了一种浓重的情绪,像是被扼住咽喉一样无法喘息的绝望。
他眼眸沉了沉,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
王娘子浸猪笼那日,范嫣久久未言。
她从前几日开始便心神不宁,今日尤其沉默,连路边男子对她耻笑她也不理睬。这不是她的性子。
方知命也感到很沉重,他问梁秋遇有什么办法。女孩以为他在讲出去的办法,眨了眨眼睛说道:“我已经有想法了,你别急。”
方知命没有继续说话。
一直到了晚上,那是王娘子被定好浸猪笼的时间。范嫣站了起来,不停地在屋内打转,步履焦急神色不耐,就在众人以为她就会这样转下去的时候,她突然跑了起来。
她飞快地奔跑着,跑出门,跑出院子,那样慌张急忙的模样是她从未有过的。她狂奔着,不知道顺着脸颊流过的是雨水还是眼泪。
方知命拦住了她。
范嫣大叫道:“你们只是我的臆想,凭什么拦着我?你知道……”
方知命截住她的话:“你救不了她。”
范嫣的身体缓缓蹲了下去,她用手掩住自己的脸庞,她这下确定了,不是雨水。
是眼泪。
“但我们救的了,”方知命温声道,“……小秋已经过去了。”
范嫣不知道她的名字,只叫她小秋。
方知命第一次这么亲昵地喊一个女孩的名字,有些不自在。
而那边,梁秋遇已经赶过去救人了。
暴雨如石子般砸在地上,被浸猪笼的王娘子浑身赤裸,在河里奄奄一息。原先她还大喊大叫妄图使村里人改变主意,后来她实在是没有力气了,只能等死。
溺死的感觉是什么?
她入眼处皆是一片青蓝,鼻腔与口腔内充满了水,她看见自己的身体慢慢地沉下去。
终于要死了啊。
就在这时,一个钩子将猪笼钩了起来,梁秋遇不断拉着绳子,直到看见王娘子的身体。
她的皮肤被泡得有些肿胀,遇到空气,她大口大口地将水吐出来,不停地咳嗽着。
她将猪笼拉了上来,再将其打开,里头的王娘子朝她露出惨白的笑容,接着又晕了过去。
梁秋遇许愿道:“明悟大师,我希望王娘子身上穿着足以保暖的适合她的衣服,我们再一起回阿嫣家里。”
她的愿望实现了。
王娘子身上骤然出现了一身贴合她的衣服,接着,他们又一起闪现到了范嫣面前。
范嫣怔愣地看着突然出现的两人。
如果他们只是臆想……那为什么会将王娘子带来?
她来不及思索这么多,就立刻将王娘子扶到房里休息。她将王娘子身上擦拭干净,烘干她身上的衣服,接着便坐在床边发起了呆。
今后的日子,怎么办呢?
她能帮王娘子一时,能帮她一世吗?
梁秋遇进来,贴着耳朵对她说:“要去看星星吗?”
她无意识地点头,就被那人一把拉到房檐上。雨后的天气凉风沁冽,潮湿的风吹拂着她的衣裳,她的皮肤也感到了阵阵凉意。
范嫣看到女孩弯眸轻笑,月牙儿似的眼睛仿佛潜藏着无数比天边更耀眼的星辰,她听见梁秋遇低声说着一些话,那些话透过她的肌肤,深入她的内心,直击她茫然无措的灵魂。
“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吗?”
“你不甘心。”
“凭什么你一身才识无人问津,凭什么他们都不听王寡妇的辩解就将其浸猪笼,凭什么这世上的人都用表象来判定一个人的好坏……”
“凭什么一个有地位的英俊男子,足以抵过你过往十余年的才学和坚守?凭什么让他用一张纸,换得你余生的灵魂走下坡路?”
女孩的眼眸如深渊般深邃,她一句句质问引得范嫣体内的野心汹涌而出。
范嫣呢喃道:“凭什么……?”
梁秋遇和她靠得极近,两人的面颊相贴,她低声道:
“要不要一起,改变这个世界。”
范嫣胸中激荡自不必说,连方知命都感到一丝来自灵魂的颤栗,他在心中默念那六个字:改变这个世界。
她听见自己说:“我要……”
方知命按照计划生硬地端来了两杯果酒,看见两个女孩对着明月碰杯,不免为她们感到开心。
他想,能感受到这样澎湃的情绪,真是太好了。
能遇到梁秋遇,真是太好了。
他以往总觉得自己的生活缺乏了什么,现在想来,他缺少的东西不言而喻。
是魄力,渴望去改变世界的魄力。
梁秋遇饮下果酒,与范嫣拉勾勾。
她说:“宁死不悔。”
“矢志不渝。”
两人相视而笑。梁秋遇无意识抬眸,却看见了方知命弯眸的模样。
他的长相实在很俊美。在明晃晃的月色中,在星辉斑斓中,他竟也不落下风。
范嫣没有说的是,她在小秋说话的时候,看见了一个虚影。
她看见了梁秋遇。
但并不是现在的梁秋遇。
她看见那人面容姣姣,姿态高雅,一身白衣,坐在山间悟禅。
她的红斑已然褪去。
刹那,她睁开双眸。范嫣不知道用什么词汇才能形容那双眼眸带给她的感觉,那是一双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照亮人世的光明,看透世间的丑恶——
这是一双悲天悯人的眼睛。
*
“小秋,”范嫣不停地揉着眼睛,“我感觉你……”
“嗯?”
“你的红斑好像淡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