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婉仪恍惚间,听到她父亲说:
“明天你随我去观看砸贞节牌坊和沉塘。”
苏婉仪也不觉得沉塘可怕了。
沉塘有什么可怕,大不了一死,一了百了。
可她的表妹被困在这这样死寂压抑的苏府后宅,十年如一日的。
她活生生的灵魂早就被眼前的男人沉塘淹死了。
苏婉仪觉得胸闷。
千句万句的话,憋着,堵着,冲撞着,找不到出口。
第二日去看砸贞节牌坊,起了大早。
青石碑上还刻着文字,犹可见曾经罗氏如何的孝顺公婆,如何的教养子女有方。
上面写着,她的儿子顽皮,不肯学习。
捉弄先生。
罗氏每日规定他学完一百个字,不学 她便掌掴自己。
由满面是血到血肿难睁眼。
终于感化了顽皮的孩子。
上面还写着罗氏的丈夫还在世时,曾看上了另一家小娘子。
但是罗氏膝下有所出, 肚子里还怀着一个。
本不该纳妾的。
但是贤惠的罗氏还是劝她丈夫,将那贫苦的小娘子纳进门。
上面又写着,罗氏婆婆爱吃红豆稀粥,公公爱吃绿豆稠粥,丈夫爱吃手擀劲面。
在罗氏没来之前,一家人只好将就吃一锅杂粥。
罗氏嫁了进来,早晨天还没亮,就一个人起来煮饭。
青石碑硕大高耸的立在路边,过路的行人都可以看见。
石碑上满当当的字。
就像是早晨过来看笑话的人,满当当的围着石碑。
这些字落在苏婉仪眼里。
只觉得束缚。
字字血泪。
而她爹苏征聿正在和当地的缙绅们说话。
附近的乡亲们还在赶来的路上。
苏婉仪穿着与当地格格不入,开始的时候,大家都心存着好奇。
后来,都忍不住了。
拉着她问:“你是苏先生的女儿吧?”
她点头。
“听说你去国外了,什么时候回来的呀?”
苏婉仪含糊的答:“刚回来没几天。”
又有人说,“你知道罗氏的事吗?”
苏婉仪摇头 。
“那你想知道吗?”
对上她们冷漠又八卦的神情,苏婉仪后知后觉的明白,她们根本不关心自己是谁的女儿,从哪里回来。
她们只想找个人聊一聊她们掌握的八卦。
苏婉仪点头。
她们果然很高兴。
兴高采烈的说:“这罗氏啊,是个命苦的女人。”
如此大的反差。
用明艳如火的热情去谈论一个将死又不该死的人。
“她上面三个哥哥,下面两个妹妹。在家的时候,屋里的活儿都落在她身上了。”
“她哥哥们都是出了名的好吃懒做,游手好闲。”
差点都要影响到罗氏的婚事了。
父母为了一笔彩礼钱,匆匆把她嫁了出去。
“有一回,我还瞧见她二哥伸手找她要钱呢,就在她婚后,她哭哭啼啼的给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
拼凑着罗氏女凄惨隐忍的一生,或者说一生中稍微见得了人的一部分。
太阳高升。
如青天大老爷敲板升堂一样威武。
三五个身材魁梧的大小伙子,手拿着铁锤,在阳光下举起。
随着哐当的声音。
青石碑碎落一地,伴着刀光剑影似的烈日,文字散落。
罗氏十多年的名声破碎。
所有的贤惠魂飞魄散,与她无关。
她是进不了祠堂的。
她做的红豆稀粥也好,绿豆稠粥也好,都被摸黑的清晨隐去,如一场弥漫的水雾,在人间消散。
留下的只有这失节的名头。
青石碑全然碎了,人们都陆陆续续的离开。
苏婉仪也跟着父亲回去。
她最后回头看一眼,只看得见零散的瓦砾碎石,上面拢着一团白雾,怎么也散不去。
纯白,暗哑。
每个贞节牌坊里都困在文字主人的灵魂。
可就算这牌坊碎了。
她们的灵魂也出不来。
所以这些男人们并不怕,不怕报应循环,不怕恶鬼索命。
他们以为他们不怕,他们就是对的。
黄昏降临,苏征聿又带她去见罗氏沉塘。
黄昏傍晚的云霞橙黄中夹杂着少许的淡紫色,像是拌在一起的奶油蛋糕,蓬松,柔软。
一抹,一弧,血红色的残影刻在旁边。
浑圆的落日还没下山,余晖照在江面上 波光粼粼,如诗似画。
苏婉仪凑过去。
立即有人告诉她,这就是浸猪笼。
一个木制的大笼子被抬了上来。
里面一个男子,一个女子,脱光衣服,被五花大绑在一起。
罗氏的头发凌乱,遮住了她大半的面,只有眼睛露在外面。
凶狠而又怨恨的瞪着所有人。
好像只要被笼子打开,她就会像饿狼般扑向在场的所有人。
男子低头不说话。
也没人讨论这个来自他乡的男子。
在这场伤风败俗的闹剧中,他完美的隐身掉了。
江边围满了人。
大家叽叽喳喳的说着话,空气里弥漫着兴奋、蠢蠢欲动、杀戮带来的快感。
苏婉仪沉默的不像话。
“活该!”
一个男子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苏婉仪往后退一步。
“听说搞在一起好长一段时间了。”
不怀好意的声音又在她耳边响起。
她继续往后退。
人群中推推搡搡的,苏婉仪听到了好多难听的话。
她麻木的听着。
突然,一句和别的都不一样的话落在了她耳朵里:
“听说是被冤枉的。”
是一个女子说的。
苏婉仪拉住了这个人,问:“怎么回事?”
女人说:“我说着玩的啊,你听个热闹,别当真。”
苏婉仪点头。
女人指了指站在最前面的一对白发苍苍的夫妇。
“那是罗氏的公婆。听说罗氏在家做的有点小事不满他们的意,他们挑罗氏的错处……”
苏婉仪看着前面,他们将笼子载到船上,推了下去。
咚的一声。
溅起丈高的水花。
人群里响起一声欢呼,讲话的女人叹了口气,继续道:
“找不到错处,他们便说罗氏与教书的先生不清不楚的。
罗氏与她们起了口角。
可这话偏落到了旁人的耳朵里,一传十,十传百的,大家都知道罗氏跟教书先生闹在一块了。
这话多不好听。
风言风语的。
罗氏不承认,可她的公婆却都承认了。
乡里有名望的缙绅老爷们也知道了。
罗氏是有贞节牌坊的,他们便商议着要砸了贞节牌坊,威慑一下现在乡里不守规矩的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