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克殷眨了眨眼,左右张望着,只觉得自己仿佛是住在古装电视剧里才能看到的中国古代宅院,而自己正躺在黑木打造的床上。
床边有一五旬老人正摆出一副焦头烂额的表情,郑克殷不知道怎的,知道这位满头皱纹的老仆人的名字。
“六阿公?”
神情悲怆的六阿公眉头紧皱,松了口气,道:“哎呀,大人你可终于醒啦!”
“怎么了,你如此焦急?”郑克殷坐起身来。
六阿公答道:
“唉,大老爷的尸身正要送来圭谷。哪知可恶的澳龙蛮仔忘恩负义,千人出草,劫持老爷尸棺。
“明人与那帮厮对峙,以至于这时阵在城门外吵吵闹闹,危呀,危呀!
“大人啊,你是大老爷的阿弟,我们的二老爷。我们只能指望你去叫那帮蛮仔倒转去,把老爷的尸棺保住啦!”
六阿公的话不文不白,还夹杂着闽南口味的口音和词汇,差点叫郑克殷反应不来。
话语中的内容,更是给郑克殷造成了宛如浪潮的一次次冲击——
大老爷、二老爷?
“蛮仔”?指的是原住民?
至于“出草”,应该是指暴力攻击行为?
“明人”说的是汉人?
如今完全懵逼的郑克殷知道自己需要时间整理情况,便寻个理由打发老仆人。
“六阿公,你先给我去打盆水来,我先洗个脸再说。”郑克殷如是说道,六阿公闻言便也只好称是离去。
趁着间隙,他试图理解当下的处境。
他再次环顾四周,确信自己住在明清题材电视剧里的房屋之内,又抚摸起了黑木床上精致的绣花棉被与棉被外有些清冽的空气,一切的感觉都是那么真实。
他甚至忍不住掐了掐自己的脸。
没错,这不是梦。
倒不如说,他才刚刚从梦中睡醒!
随着脑海中大量的本不属于自己的记忆不断觉醒,他越来越确定,自己这是穿越了。
无论如何,身为学者的郑克殷马上利用“5W法则”迅速从“记忆”中提取出最重要的信息——
时间,是永历四十六年二月,换算成西历便是一六九二年三月;
地点,是大明扶桑殖民司辖地圭谷城,根据记忆中的地图,此地分明就是斯坦福大学所在的地址,与刚刚的梦中完全一致;
人物,自己就是郑克殷没错,却与昨天的美洲原住民研究专家郑克殷博士有着完全不同的身份:
今天的他乃是先王郑经的次子,郑经,是大名鼎鼎的“国姓爷”朱成功的长子;而他郑克殷上有兄长郑克臧,下有当今王上郑克塽和一众弟弟。
[注:时人通常将郑成功称为“国姓爷”,因其得到朱明王朝赐姓,称为朱成功。]
现在的郑克殷,正是民族英雄郑成功之孙!
既然用的是南明永历年号,那么尽管此地被称为“大明”扶桑殖民司辖地,实际上——拉倒吧,孤的大明早就亡了。
也就是说,他们郑家所操持的独立政权其实是明郑,即打着大明郡王旗号的郑氏王朝,而非成功抗清而延续下来的大明。
就在郑克殷要进一步提取“5W法则”中的“事件”时,被称为六阿公的忠实老仆人陈六仁已经端了水盆、带着毛巾进了屋,要帮郑克殷擦脸。
“我自己来即是。”郑克殷起身道。
洗毛巾时,郑克殷从水中浅浅的倒影可以看到自己的面容,与昨天完全一致,带有忧豫王子式的小帅,以至于差点不清楚自己到底是魂穿还是肉穿。
但此世界线的“郑克殷”的更多记忆让他了解到,原主“郑克殷”实乃纨绔子弟,无人看好,完全是靠着郑氏出身,以及兄长郑克臧的地位与声名,方能养尊处优。
偏偏他穿越来此成为“郑克殷”的这一时刻,这两兄弟遭遇了重大变故——
扶桑殖民司司长郑克臧前日于南方的合儒城突发染疫暴毙。
合儒城,位于穿越前郑克殷所知的圣何塞,旧金山湾南岸的城市。
刚刚六阿公说老爷的尸身被送来圭谷,正是与此事有关。
洗完脸,郑克殷让六阿公给自己换上明制官服,戴上官帽、绶印,已然衣冠楚楚,一表人才。
他又趁更衣时向六阿公问道:“我记得兄长在番人之中很有人望,广受爱戴,那为何番人却要劫他尸棺,不让进城?”
六阿公无奈地说:“老身也不知道,只知道这帮蛮仔果然都是人面兽心之徒!”
即使单凭刚刚调动的原主记忆,郑克殷就知道此事大有蹊跷,便道:“我们倒是不必急于论断。小等,我会前往城门处了解情况,安抚好那些番民。”
这股冷静、认真的劲儿似乎镇住了六阿公,后者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眼神。
“我总感觉啊,大人你好像变了。”老仆人喃喃道,“但这样也好,也好……”
兄长新逝,番民疑似暴动,若是原来那极为倚赖兄长的“郑克殷”定会慌张失措,因而也难怪六阿公会感到惊讶。
“你只管吩咐人煮好早食,等我带阿兄回来。”郑克殷微微一笑。
做足准备以后,郑克殷便带上两名随从离开郑府,前往圭谷城的东南门汤谷门。
愈发靠近城门,郑克殷便愈发感受到前方那足以驱走二月清寒的人气,尽管看不见,他却似乎能听到城门外一些人的大声怒骂。
此时还传来另一把并不远的声音。
“呵!这不是殖民司副使郑克殷大人吗?你们那可敬的司长回来啦,却偏又因他所力保的番民而无法进城回府,实乃讽刺啊,讽刺!”
郑克殷侧眼望去,只见街侧立着一位年岁较他稍长的男子,颇为油腻、傲慢,这使他不难认出,对方乃是监察使冯锡韩。
此人受扶桑辖地的首府金门城指派而来,而盘踞在位于旧金山(三藩市)的所谓金门城的,正是当今明郑势力的大王郑克塽。
这位郑克塽弟弟受一帮权臣把持,那一众人等,便是郑克臧、郑克殷兄弟的主要政敌!
然而郑克臧兄弟在圭谷城掌握实权,郑克塽集团尚不敢轻举妄动,便以王令派出冯锡韩前来圭谷监察,实为探清郑克臧集团的虚实,寻找纰漏,等待时机加以攻击。
郑克殷暗中叹了口气。
穿越以前,他也曾了解过一点明末清初的历史,抗清近四十载的明郑势力最终于西历一六八三年降清,郑克臧集团与郑克塽集团的激烈内斗致使衰败,便是重要原因。
没想到刚刚穿越来到这个中国人殖民北美的世界线,他未来得及狂喜,便得面临一系列棘手的情况。
郑克殷呵了一声笑了笑,走上前去,双眼直视那肥头大脑的冯锡韩,耸肩冷言道:“不过是一场误会罢了,莫急,我会把问题解决。”
冯锡韩闻言,哈哈大笑,吸引了不少旁人的围观!
“误会?什么误会?此乃暴动,出草!不然番民又怎会出动千人,劫你阿兄尸棺,与我汉民相持不下?
“郑二哥,念你还是王兄的份上,若你现在跪下相求,我便立即快马加鞭,倒转金门,请我大阿兄与我一同说动王上,派兵来救,尚可镇压番民!
“若无,尔等便等着被番民出草猎头罢!”
边说着,冯锡韩边以手指地,示意下跪!
冯锡韩的长兄冯锡范,正是如今在金门城把持朝政的权臣之首,也是郑克臧集团的头号政敌!
冯锡韩能够在圭谷如此颐指气使,便是冯锡范权倾朝野带来的结果!
听了冯锡韩的话,围观的平民也都议论纷纷,有的紧张,有的畏惧,有的仿佛只是谈论乐子。
“就是啊,郑二大人从来只见佚陶(玩乐),啥么时阵见解决问题啦?”
“副使大人啊,念在百姓的份上,你就听冯大人的吧,求一求吧!”
“若使那番鬼果真要猎走我们父老乡亲的头,我们做鬼都不会放过你啊!”
……
尽管耳中塞满了铺天盖地的议论声,郑克殷却丝毫不为所动。
他只是仍然昂首挺胸,以不怒自威的语气朗声说道:
“让开。我去会一会那澳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