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皇帝三十四年子月,咸阳宫内,嬴政寿宴,歌舞升平。
去年虽历经旱情,但在举国上下士子与农夫的努力下完满地解决了。匈奴也因有补贴在,未曾侵袭边境。
新田制的长沙郡虽然也遭了旱情,但粮食产量同比相对往年居然还增长了不少,这让全国的黔首都为之振奋。
于是,三十四年的年初,嬴政便命去岁做出成绩的内史许莫负将新的田政因地制宜地推广到了全国各地,连带着也派去了赵高辅助,又贴心地多派了些人盯死了他。
因着这一年全国的大丰收,许莫负也跟着进了爵,一连几跳,成为了左庶长。
虽然许莫负年纪尚轻,但秦国有任用甘罗的前例在,既然甘神童十二岁都能从上卿升任丞相,许莫负做一个小小的内史,连九卿都算不得,只是升到了一个平平无奇的爵位,在贵胄甚多的咸阳,自然也不算打眼。
不仅如此,群臣认可她的贡献与师承“蓬莱仙人”的身份,倒觉得她如今的职位低了一些,仆射周青臣等惯会阿谀奉承的人更是围在许莫负身边,不断地给她敬酒。
嬴政的四十六岁生日,便在这样的氛围中开场了。
许莫负心不在焉地应答着周青臣的话,一边观察着殿内的情况。咸阳宫的大殿原本高大得叫人发怵,但如今七十多个博士连带着三公九卿与一应大臣都在这里,反倒塞得那叫一个满满当当。
饮食自然是极好的,但被这么多人围着,许莫负算是一筷子都下不了,刚听完王绾开头讲了那么一大串年终总结的废话,许莫负都快饿死了。
周青臣还是会看眼色的,知道十多岁的少年正是容易饿的时候,便拉着周围的人散开了。
许莫负这才松了口气,抓紧干起饭来。
左庶长二鼎二簋,比不得许莫负上辈子的六鼎规制,但秦人做饭的量是实打实的大到极致,叫人看着颇为壮观。
秦朝看重耕牛,故而肉食多是各种炮制的羊肉与鱼肉。裹满酱汁的鱼羊肉泛着果香,配着白嫩的苽与带着淡淡甜味、几乎由许莫负亲眼看着长大的小麦,让她好生大快朵颐了一顿。
在许莫负吃饭的时候,仆射周青臣又把主意打回了皇帝的头上。他举起杯盏,祝贺嬴政说:
“陛下,想当年臣刚为陛下做事时,秦国的土地不过方圆千里,而如今有赖于陛下的圣明,四海归一。东至扶桑,西至陇西,但凡是日月所照的土地,没有不臣服于陛下的。陛下您更是将各个诸侯国变为了郡县,战胜了旱情天灾,让百姓难得地享受了将近十年的和平时光。臣以为,从上古的三皇五帝到现在,没有君主能比得上您的威德啊!”
嬴政听了这样的话,虽然前世也曾经听过一遭,但心里还是美滋滋的。周青臣没有别的本事,夸人是真的很有一套。
“周爱卿说的不错,朕,功盖三皇,德高五帝,让黔首安居乐业,是朕最近这些年辛勤理政的结果,但也离不开各位爱卿的出谋划策,朝廷上下,都该大赏!”
博士淳于越站了出来,似乎也是有话说。
嬴政想着他这一世安生了不少,便也不甚在意,叫他但说无妨。
“陛下,臣常常看殷商与大周的历史,这两个朝代都延续了一千多年,不可不谓之长。两朝天子的共同点,便是将子弟分封至……”
嬴政一听这个开头,就开始头痛了起来。怎么自己分明想宽恕有些人,结果他偏生还是要往枪口上撞呢?
“淳于越,这些话是你该说的吗?”皇帝本来高兴的声音变得冷冷的,叫殿里觥筹交错的臣子顿时安静了下来。
“陛下,臣为陛下计,不得不加以进谏。”淳于越这个老头儿固执得很,昂着个头,梗着脖子,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
嬴政哼了一声:“假如你谏完便死呢?”
站在旁边的周青臣有些急眼了,也顾不上礼仪,扯了扯淳于越宽大的袖口。
“那臣便自领一死。”淳于越手持笏板,岿然不动。
嬴政无话可说。
“谏。”
“陛下,左丞相提出的郡县制虽好,可陛下不妨想一想前例。齐平公重用田恒,不将土地分封自己的子弟,反而重用田氏,最终让齐国转接到了叛臣贼子的田氏头上啊!没有血缘关系的领主互相照拂,宗室想帮助君主,也只能有心而无力。三家分晋,也是同样的道理。”
嬴政的脸色已经很黑了,不论上一世还是这一世,淳于越都意有所指。
淳于越继续说道:
“臣以为,不向古代的事情吸取教训,汲取经验,不论做什么都不能长久。刚才,周青臣又对陛下多加夸赞,却不讲明陛下的过错,臣认为这绝非是忠臣的体现。”
嬴政如同前世一样,将这个话抛给在座的大臣,询问他们都怎么看待这件事。
不出所料的,刚才被攻击到的李斯站出来反驳了。
“臣以为,淳于越自以为极忠,却没有考虑到如今的具体情况。商君有言曰: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
“何况退一步来看,以淳于博士的说法,凡事要参考古代的事情来做决策,那么五帝在治理国家时,采用的也不算同样的方法,夏、商、周三代的天子,也都各自有各自的礼法。但他们的做法并没有互相矛盾。”
“臣的师兄常说: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论世之事,因为之备。我大秦向来以法家的主张治国,因时而变,与势同移,便是秦能兼并六国的基础。如今到了治国之上,自然也是要与时俱进。”
“臣李斯便也冒死进言:如今天下已经平定下来了,各个方面的法律也已经确定了,黔首应当致力于提升生产,不该像淳于越博士这样读了不知道什么书,便要大着胆子以古非今。”
“臣请求陛下,将不是秦国史官记叙的历史,统统收上来烧掉。挟书令下达三十天后,除去各地博士以外,天底下有敢收藏医药、卜筮、种植以外书籍的百姓,便黥面派发至长城做四年劳役。如若有想要学习律法历史的,便应当在当地负责此事的官吏底下学习。若是今日之后,还有人胆敢以古非今,动摇大秦的基石,便当在闹市执行枭首之刑。”
嬴政没有像前世一样说话,只是将目光移向了此时已经吃饱饭了的许莫负。
许莫负自然是领会了他的意思。自己最开始认识骊山灵的时候,便吐槽过这《挟书令》让自己上辈子没什么书可看,许多有用的书更是就此失散了。再来一遍,她可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这样的事情发生。
“陛下,臣认为,左丞相所说的《挟书令》,未免太过于苛刻了。何况,淳于越身为博士,向陛下进谏是他的本分,以古非今固然有错,但兼听则明,淳于博士在齐国朝堂工作多年,想来能代表六国贵族的意见。”
“嗯,许内史说的不无道理。”
焚书,是嬴政上辈子自认为并没有做错的事。他为秦国选择了最好的路,只是阴差阳错,却让儒生术士们多生非议,招致身死。而《挟书令》更是让项羽的大火彻底成了典籍的集体葬礼。
即使是后来的汉朝,也有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一事,嬴政在这件事上,可以退让,但并不愿意退让太多。
“淳于越虽以古非今,本该罪不容诛,朕念其一心为国,便赦免其罪。至于左丞相所言的《挟书令》,对国内乱象确有帮助,但的确过于严苛了些。书,黔首自然是不分门类,都可以收藏,有意见,朕向来广开言路,他们自然也可以告知各地郡守县令,转达给朕。然而不顾时局,贸然在民众间以古非今的,怂恿民意的,就该砍头让他们消停消停。”
“陛下圣明!”大臣们都异口同声地恭贺说,私底下却是心思各异。
淳于越的表情有些复杂,许莫负瞧不出这老头在想些什么。
右丞相王绾似乎下定了决心,站了出来,挑起了新的争议话题——
“陛下,臣王绾,亦有昧死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