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帝三十七年。
沙丘的车马颠簸非常,始皇帝嬴政疲惫极了。他似乎是真的老了,虽然还未够着五十岁的边,但积年累月的劳累终究压垮了他。他深知自己的那几个儿子都是怎样的倚靠不住,寻仙问药只是为了能让自己再多活几年,好平定匈奴的祸患,好安顿天下的黔首百姓。
现在却到了不得不考虑二世皇帝该是谁的时候了。
扶苏的母亲是楚国公主,楚人和秦国宗室最为纠缠不清,昌平君是嬴政在宗室里最说得上话的亲人,华阳太后失势后也照旧背叛于他。尽管扶苏品行端正,可循周礼又算得上什么秦人?如果扶苏继位,只怕六国余孽均要弹冠相庆,楚人又会涌回庙堂,郡县制恐毁于一旦。再过两三百年,末代皇帝就会像周天子一样,疲弱无力,任人宰割。老秦人即便亡国也当战亡,绝不能做那种没骨气的东西,每天口口声声说这是礼度,这是王道,实际上却都是些不会有人遵守的迂腐玩意儿。
公子高聪明,机智过人,可惜胆小懦弱,只会顺着别人的话头走,哪怕意见不合,也从来没有反对过自己。要是他上了朝堂,强势的臣子怕不是说什么就是什么了,扰乱纲纪不过是几个月的事。
公子将闾……不提也罢,平庸之辈,得亏李斯最喜欢这个女婿,也不知道瞧上他哪一点。
嬴政还没将儿子们想遍,左右便通告丞相来了。传唤进来,李斯规规矩矩行了礼,嬴政想像往常一样起身去扶,却发现自己没有力气站将起来。
嬴政黯然说道:“丞相,朕时日无多,奈何子嗣孤弱,恐怕不胜大臣之纷争……”
“陛下许臣恩惠,使臣诸男皆尚公主,女悉嫁公子。臣必肝脑涂地以报,不使庙堂之争侵主矣!”
李斯又紧接着说了许多的话,嬴政头疼得紧,没有细听。他只握住自己最信赖的老臣的手,告诉他:“李卿,朕知道你是朕最忠实的臣子,你来说说,立谁为太子最好。”
“臣,请立太子胡亥!”
……
始皇帝终究是死在了东巡的路上。甘泉置离得太远,天下局势又不稳定。李斯想了个办法,用鲍鱼来掩盖嬴政尸身的臭气。可惜了骊山陵里的水银山水,原本为保尸身不腐花费的成本尽是白付了。
不知为何,嬴政的魂魄仍旧滞留在世间。也许皇帝的魂魄向来是不同的,嬴政心想。于是他满心欢喜地动身飘向咸阳。
胡亥虽是他最年轻的孩子,但从小就跟着赵高学习法律,是几个公子里最合乎秦国传统的。他的母亲是匈奴人进献的居次,大约是血脉影响,胡亥打小就能争善斗,颇得嬴政欢心。只是有时他流露的性情未免过于残暴,这是嬴政最为担心的。
武悼王便是性情急躁又自不量力,致使继位才三年,便因举周室鼎不胜其重而暴毙,但愿自己这个小儿子不要重蹈覆辙。
谁曾料到,胡亥的破坏力远超嬴政想象。
短短四年,这逆子便杀光了自己的兄弟姐妹,屠尽了秦朝的忠臣良将,横征暴敛,无有度。嬴政眼睁睁看着大秦覆灭,看着楚汉争霸,又看着新的朝代建立起来。他的魂魄独自在世间逗留,为祖业覆灭心痛不已。
好在,黔首百姓终于能够过上安生的日子,匈奴之患姑且平定了下来,南蛮也在汉朝的权柄下归附。分封制虽然又让功臣们饱餐了一顿,好在郡县制的根本没有被废除。他和先王们毕生的心血,也不算错付。
嬴政这回是真的累了。他决定回骊山陵好好睡一觉,再将没收上来的百家书再读一读。六合一统的事业耗费了天下无数人的性命,也许,自己会这般孤魂野鬼游荡到魂飞魄散罢。
这一读书,就是堪堪六十余年。
嬴政看书不快,但也已读遍百家书,只剩儒家的书籍尚未碰过。过去的年头里,有几次他的确想伸手拿出孔孟之书读读,又忍不住气恼地收回手,哪怕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为缘由劝说自己,也难以直视覆灭大秦的汉朝居然推崇最耽误事的儒家学说,靠着这些东西治理天下。
终于,现在嬴政无书可读,只能指望儒家的著述打发时间了。他的魂魄仍旧很强健,比他在世时候的身体用起来轻松太多。有时候他觉着,自己修建的骊山陵,不是他自己死后安心长眠的居所,而是一座无处可逃的监狱。
出陵,举目无亲;归陵,孤形吊影。
嬴政终于将手伸向了儒学。
嬴政最先读的儒家典籍,是丞相恩师著就的《荀子》。他以前向来就好奇,但从来没有问出口过:为什么荀卿门下,竟然能教出两位叛逆的法家徒弟来?对了,甚至能教出一个数学家——还跑去当了汉朝的丞相。
嬴政摇了摇头,从《劝学》念了起来。
出乎意料的是,当嬴政开始儒家学说时,他的魂魄开始变得日益透明澄清,而原本黑漆漆的陵墓顶端,日月星辰开始闪现微弱的光芒。
嬴政为此感到高兴,不管马上自己要去什么地方,这种坐大牢没法和任何人交流的日子总算能结束了。
于是,勤勉的皇帝愈加卖力地读起儒书来。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随着的推进,嬴政的魂魄变得愈加轻盈,并开始不自主地向陵墓上方愈发耀目的天光中飘去。始皇帝没有闭眼,他平静且略带期待地投身于这抹未知的白色亮光中。
……
秦王政二十六年,秦灭齐。
已近子时,刚刚完成统一大业的嬴政仍在与重臣一同商讨国事。没有人注意到,嬴政热切的目光忽然冷却了下来,躯壳里像是换上了一个老人的灵魂。
李斯正划分着齐郡与琅琊郡的界线,兴致勃勃地对着皇帝诉说着帝国未来的宏图。嬴政看着为自己谋划了一生,最终被俱五刑而死的老臣,一时五味杂陈,相顾无言。
“陛下,您怎么看?”李斯察觉到了皇帝的异常,由是发问。
“好廷尉,这些都可以再议,你先给我想办法,赶紧把赵高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