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负曾经想过很多次自己死的时候会是怎么样的,但一切都太不出意外了。不论是对朋友还是对亲人,看财运还是看事业,许负相的每一面、算的每一卦都是准确的,人生对于她来说,只是一部注定了的史书,没有任何意外。
曾经靠着抱对大腿躺平的天才少女许负,终于老得不成样子,可以迎来自己生命的结局了。
下一世,许负宁愿希望自己没有这神算的金手指,靠着自己的本事闯出一番事业来。毕竟,假若自己当年没有将温县交予高祖刘邦,鹿死谁手,又何曾可知呢?
雨愈下愈大,凉丝丝的风无孔不入地从周遭钻进许负的被窝里,使她的声带从僵硬中恢复过来。她浑浊的眼球缓缓转了一圈,却看不清眼前的人影都是谁。她数了数个数,心下才算了然。
儿子裴洛任着郎中令,远在京城,难以赶回。此刻陪伴在自己身边的,想必只有女儿和她向来游手好闲的侠客女婿,还有十来岁的外孙和外孙女。
这些晚辈都围在女侯许负的榻前,对她的行将就木心知肚明。明眼人都看得出:老太太现在只有进的气儿,没有出的气儿了。
大家都静静地等待着,看老太太最后会不会再掐一卦,给后人指条明路子。
鸣雌亭侯天下第一相师的名号,早在高祖仍被人轻蔑地唤作“刘季”时就打响了。许负说服自己的父亲,温县县令许望,招兵买马,雄据一县之地;又在看到当年仍旧为“无名小卒”的高祖陛下一行五人时,赞其非凡人之姿,以举县之力投靠高祖。多亏了鸣雌亭侯那时候积攒的兵马粮草,高祖陛下才有了逐鹿天下的资本。
再后来,鸣雌亭侯更是相看了文帝的母亲薄姬,相面言中其必生天子,还说中周亚夫和邓通那令人意想不到的结局。
“母亲,您对晚辈可还有什么劝告?”女儿轻轻握住许负的手,曾经小小一只的软糯团子,一转眼,竟然也年过半百了。
“解儿。”许负勾了勾手指,对着自己的外孙郭解说,“你以后愿意和你父亲一起惩恶扬善、替天行道,这很好。但,你们爷俩不要争狠斗勇,凡事定要谨小慎微,不要得罪朝堂上的人。切记,切记。”
许负说完,却又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即使她说了又如何,她的外孙子终究逃脱不过被处决夷族的命运。
就像她自己的人生一样,为莫负秦而生,却终究负了秦,负了那么多人。看得透那么多,又有什么用呢?一切好像都被上天注定了。命运啊,怎么会这样让人难以反抗呢?
她没有选择将外孙的命运告诉他,他的人生还很精彩、漫长,没有必要像她一样,望着尚未到来的坏事活。好在,许负向来是个乐观的人。
她不在意这许多事,因而全头全尾地活到了现在。
许负最后又握了握女儿长满皱纹的手,含笑而去。周围所有的声音都隐没在了雷雨里,哭声此起彼伏,但许负觉着,自己这一生终究还是值得的。
尽管它理应更加精彩。
混混沌沌之中,许负再度睁眼。
她本以为自己会见到一副从未见过的地府光景,谁成想,映入眼帘的竟然是远在河内郡的自家老宅。
她的身体被一双柔软的双手环抱着,抬眼一看,许负呆呆地愣住了。
——她见到了自己的母亲,格外年轻的赵姜,脸上还晃着明媚的笑意。
许负觉得,母亲现在看起来,比她记忆里任何时候都美。
可是,母亲分明已经离开她三十年有余了啊?
再度瞧见天人两隔的母亲,许负忍不住热泪盈眶,不自觉地哭出声来。当然,这其中也有一部分不舒服的原因,母亲不仅把她出生时带着的那块文王八卦玉强行搁进了她怀里,还把襁褓绑得紧紧的,硌得她手指骨生疼。
亲妈,真是亲妈。
“莫负乖,莫负乖,快看皇帝陛下给你发的赏赐,不哭哭好不好?”
许负勉力睁大眼望去,小小的院落里竟遍地都是始皇帝赏赐的黄金。秦将倾亡时,许家招兵买马的资财皆是由这两千两黄金所出,即便过惯了富贵日子,一次性瞧见这么多钱还是很能使许负心生震撼。
但很快,更令她震撼的东西来了——
许负这回亲耳听到了自家老爹立下的那个让她两眼一抹黑的誓言: “上邪!吾妻喜诞爱女,幸得陛下垂青。我许望在此立誓,小女许莫负永不负秦,否则天打雷劈,死也不得安宁!”
看来自己这辈子,必须得想法子救救秦朝,不然可能会一直这样重复下去。
许莫负叹了口气,也罢,也罢,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