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泽抓到孟珏之后，并没有第一时间告诉信王，而是悄悄把他藏了起来，就在距离矿场不远的一处废屋里。
他已为孟珏简单处理过伤口，将他捆绑在一根随梁柱上，并买通一位急脚去萧府送信，叫怀姝连夜赶过来。
天色已亮，怀姝有伤在身不会骑马过来，算上路程，起码得在今日子时才能抵达。
为了留存孟珏一丝体力，还贴心的喂他喝水吃粥，确保他后面有力气说话。他已两日多近三日没有好好休息，眼下还受了伤，倒是沉沉睡过一觉。
再醒来时，已是亥时，睁眼便见韶泽仍端端正正盘腿坐在一旁，他换过一身衣服，不再是那件沾满鲜血的黑色胡服，似乎还洗漱过，脸上干干净净，不见疲态，头发一丝不苟的束起，丝毫看不出他昨夜一人连斩数十人的壮举。
韶泽见他看过来，嘴巴跃跃欲试，呜呜咽咽没吐出一个字，他问：“想说话？”
孟珏下巴被卸了，囫囵说不出一句完整话，只能点点头。
韶泽走过来蹲下，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你不寻短见，便帮你接回去。”
他再次点头，只听咔嚓一声，下颌骨接回去，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缓过劲后，稍稍活动下巴道：“我不至于像那些蠢货忠心护主，被抓了就咬舌自尽。”
韶泽不轻不重笑了一声，讥讽道：“你倒是挺惜命。”
“哼，谁不惜命。”
“那你还敢行这种私盗铁矿的砍头大罪。”
孟珏沉默半晌，不情不愿的说：“收人钱财，替人办事罢了。”
“你主子是谁。”
这回他没有马上回答，好整以暇看了韶泽一会儿，似笑非笑：“我说出来你会信？”
“你愿意说，我便愿意听。”
孟珏狡黠一笑，神神秘秘道：“那你听好了，是萧家家主萧幕，他家银子多，又能一呼百应，萧幕想整支兵马谋反。”
韶泽不语，弯着唇笑了笑，伸手卸掉他的下巴。孟珏在那笑得前仰后翻，似乎连疼痛都感受不到了，直到他笑得连连呛咳，这才倚着随梁柱重重喘气。
韶泽冷冷凝视他，一只手捏向他大腿伤口处，暗暗发力，见他皱着眉奋力挣扎，缓缓松一点力道：“你说假话也得往真一点的地方说，你说萧家钱多，商家就不多了？北方世家林立，野心勃勃者不会是多出清流名士的萧家，你骗我说商家要谋反我也能多信几分啊。”
孟珏说不出话，苍白着脸流下满头虚汗。韶泽在他衣服稍微干净点的地方擦掉手中血，一字一顿道：“我听说了，你出自靖都孟家，孟江堂收留无父无母的你，授你武艺又赐你姓名，连姓氏都跟着孟家姓，我实在想不通，你为何恩将仇报。”
孟珏眼神阴冷，夹杂着滔天怒火刺过来，他似乎很想说话，前倾着身子啊啊喊着，韶泽将他推回柱子上，笑道：“你现在想说话，我却不想听了。”
韶泽垂眼看向他的腰际，这处伤口与怀姝身上的相似，只是比她刀口要更深几分，他眸光暗沉下来，冷得刻骨：“怀姝自小长在帝都，孟家的事她知道得不多，你不该找她寻仇，你们江湖没有规矩吗？”
他也没想得到回复，检查过绳索捆得结结实实，径自去一旁闭目养神，静候怀姝到来。
子时三刻，屋外风声萧萧，明月高悬。
破旧的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响，一席凉风自一人宽的门缝中挤进来，带起一层久不经打扫的灰尘。
裹着墨色大氅的明艳女子走进来，反手合上木门，将冷风挡在身后。她扫视四周一遭，目光停在孟珏大张的嘴巴上，打趣道：“呦，牙口不错。”
孟珏皱紧眉头，若非被绳索捆绑，下一瞬怕是要冲到她身前。韶泽抬眸看她一眼，咔一声孟珏接好颌骨，叮嘱他：“好好说话。”
怀姝就近找了一张圆凳，吹去上面灰尘，慢条斯理坐好：“孟珏，我有什么能帮你的吗？”
他愣了愣，没听明白：“什么？”
怀姝很是耐心的重复道：“我有什么能帮你的。”
这话问的。孟珏冷笑，抬着下巴指向韶泽：“喏，杀了他。”
“我连你都打不过，怎么杀得了他。”
他又笑了一声，恶狠狠说道：“那你去死。”
“做不到一点。”她温和答复，眉眼弯弯。“你年纪也不大，从哪得来的深仇大恨。”
“我的要求你都满足不了，说什么想帮我。”
她轻叹一声，不紧不慢的说道：“我只是很好奇，按照姨母口吻，你该是孟家弟子中天赋最好的一个，你与我外公关系应当不错，尽得孟家刀法真传，不说什么报答养育之恩，能否麻烦你说说，为何反目成仇，你脸上的疤又是谁人所为。”
“那我问你，杀父杀母之仇，你报不报。”
怀姝挑眉，显然没料到这一出，孟珏不是一个孤儿吗？她想了想，斟酌词句：“此仇不共戴天，但我听闻，江湖规矩不兴寻仇，毕竟你来我往的杀来杀去，子子孙孙无穷尽也，难免掀起腥风血雨。怎么，你的意思是孟家杀了你父母？”
“不是。”
“那我就更不懂了。”
“我知道仇人是谁，孟江堂也知道，他授我武艺却不允许我复仇，为了阻拦我，他还拔刀伤我。”
她大概知道是谁划了他脸，孟江堂混迹江湖多年，最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不然孟家也不会壮大，阻止孟珏，必定是知道此事不可为。怀姝眨了眨眼，耐心追问：“你的仇人是谁。”
孟珏背靠柱子，嘴边带着恶意的笑：“彭城啊，当朝太傅，孟江堂怕招惹是非，伤我之后将我圈禁。”
彭城也是大家世族出身，其家族子弟多以文官出仕，是大徽有名的清流世家，彭城更是当代文坛巨擘，担任太傅，是天子的先生。
韶泽似乎不太相信他的话：“彭太傅是出了名的文人雅士，励精图治匡扶社稷，他怎么会去杀你父母。”
孟珏凉凉瞥过来：“江湖为什么不愿意亲近朝廷，因为你们当官的都脏，官官相护。”
怀姝接过话：“我不否认大部分做官的心思龌龊，不过你是什么样的身份，引得当朝太傅对你家痛下杀手呢？越是身处高位越懂得谨言慎行，彭太傅不会这么蠢吧。”
“他蠢不蠢我不知道，可我亲眼见过他杀人，就在帝都，在他自己府中。”孟珏肯定道。
随后，他便说起了十五年的往事。
他的确没什么特殊身份，他的父母不过是彭府家奴，他出生时父母都没来得及给他取个正经名字，只叫他阿奴。他们家中没有田产，户籍也不完善，往上数几代都是家奴，名字也是主人家随便取的，什么阿财阿莲的，怎么顺口怎么来。
因是家生子，打小就开始跟着干活，挑不起笨重的水桶就去做些洒扫碎活，日子过得说不上好，但起码勉强温饱。在父母的熏陶下，他本以为自己也会像他们一样，永远留在彭府伺候主人，将来若是生下孩子，也是彭府下人，一辈子可以一眼望到头。
可就在七岁那年，出事了。
那日他得了小公子赏的一块糕点，正欢欢喜喜的用小手捧着，想要拿给最近怀了身孕母亲吃，路过老爷大门紧闭的书房时，听到一声女人的尖叫，他猛地停住了脚步，那是母亲的声音！
他下意识的要过去，门突然打开了，出来的是满身鲜血的母亲，在她的身后是被长刀洞穿身体的父亲，父亲在和谁推搡着，看样子是要给母亲留一条生路。她一眼看到怔在原地的孟珏，瞪大双眼没再往外跑了，她嘴巴一张一合，无声的说出一个字：跑。随后，她转身反扑回去。
孟珏人还未回神，身体已经做出反应，转身跑过长廊，借着掩盖身形的白墙透过漏窗望去，他看到原本温和良善的老爷，手持带血的长刀狠狠劈在母亲喉头，血花溅了老爷一脸，他却眼睛都不眨一下。
他不知道父母什么地方得罪了老爷，但他知道自己若是留在彭府一定会丧命，他不再回头，但彭城擒着滔天杀意的脸却深深映在脑海里，刀刃割破皮肉的声音，血珠挥洒的痕迹，成了他十五年来挥之不去的噩梦。
孟珏飞快跑出彭府，混进了一个正在收纳货物的镖队，小小的身体藏在琳琅满目的丝绸布料中，随他们离开帝都，到了靖都南境。之后便遇到了孟江堂，被他收留进孟府，成了他的内门弟子。
听完故事，怀姝与韶泽沉默良久。
她注意到一个相当敏感的数字：“又是十五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