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凉风习习,偶有鸟啼。
森林层峦叠嶂,远远看去望不到尽头。
林外还驻扎着军队,三三两两点着火堆,只有些士兵巡防的脚步声。
此次剿匪十分顺利,怀姝居功至伟,但他们不能透露谢方卓的痕迹。
韶泽坐在一簇火堆旁,望着不远处逐步撤出密林的蛮安族人,若有所思。
不知何时,谢方卓出现在了身后,手中端着两瓶黄酒。
他在火堆旁坐下,递出一瓶黄酒。
韶泽回过神来,接下酒瓶,也不急着打开,“辞行酒?”
谢方卓笑了笑,径自拍开封口,“我是戴罪之身,不可与你们同行。”他将酒往前一推,道,“将军愿意放过我,已是十分感激。”
韶泽打开酒封,伸手与他碰了碰,双双仰头饮酒。
“听闻怀姝小姐,很喜欢将军。”谢方卓端着酒瓶,手指时不时敲击着瓶身,等待他回答。
韶泽轻笑一声,并不承认,“谣传罢了。”
谢方卓不置可否,又喝了一口黄酒,“帝王多疑,他不会喜欢你们两家结亲。”
当年韶老将军与谢天瑜相交甚好,尚且不便于外人知晓,何况如今,两家明目张胆的结亲?
似乎人人都知道,韶泽与怀姝,没有秦晋之好的缘分。
韶泽看着燃得正旺的火堆,眼中映出鲜艳的火光,沉默良久,“知道。”
“怀姝小姐很聪明,只是可惜,”谢方卓顿了顿,看向怀姝所在的营帐,帐中熄了灯,她应是睡下了,“可惜她是个女子。”
韶泽摇了摇头,说道,“不见得,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怀家,不能再多出一位天之骄子了。”
皇帝当年在众多世家臣子之中提拔怀忠,其中一个原因,便是他家中无子,不会有继承衣钵的机会。
即便怀姝再聪明,她最终也只能嫁做人妇,深居后宅。
“若排除世家芥蒂,她做你的妻子,并无不妥。”
韶泽微微一笑,举酒碰了碰,道,“天方夜谭。”
二人对饮片刻,相视一笑。
韶泽放下酒瓶,负手而立,眺望无边夜色,“我暂且无心成家,南疆野心勃勃,不奢望儿女情长,只想保大徽疆土。”
谢方卓与他并肩而立,长叹一口气,“谢相谋反多有蹊跷,我怕朝中多有蛀虫,我不恨皇帝一纸令下灭了谢家满门,谢家下场,不过是败者为寇。”
他拍拍韶泽肩膀,认真说道,“你保卫国土,我去查佞臣,若有机会,助我夺回谢家清白。”
韶泽看向谢方卓,凝视良久,末了,轻启唇角,“好。”
谢方卓心满意足,闭眼深吸一口气,语气慵懒,“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见。”他睁开眼,道,“多谢。”
韶泽自然知道他是谢什么。
谢方卓孤军奋战多年,他无处伸冤,如今碰到一个愿意相信他的人,其心中境遇,可想而知。
“保重。”韶泽回道。
谢方卓点头,“你也是。”
翌日一早,军队大多分散出去,巡查边境是否有威胁大徽安危的漏洞。
韶泽不在营地。
怀姝掀了帐帘出来,头上绑着绷带,长发由一根红绸束在背后,还穿着昨日那身大红的衣裳。
她看着空旷的营地,发了会儿呆。
她想,是不是该去孟家看看。
这般想着,她也没有犹豫,抓了一位兵卒,告知自己行程,叫他待韶泽回来告诉他。
孟家主屋距离营地不过二十里路,怀姝选择骑马过去。
越往里走,沿途越发喧嚣,不同于帝都繁华的商贩街道,南境更多的是杂耍卖艺,舞刀弄枪。
孟家门楣并不奢华,只端端正正挂着一块木板,上有黑墨书写的孟家刀堂四字。
孟家出身江湖,以刀闻名天下,世代栖身于南境,常有江湖侠客前来递帖比试。
门口把守的是着布衣的小辈,生得孔武有力,应是孟家收的徒弟。
他们见怀姝翻身下马,牵着马便要往大门而去,以为她是前来挑战孟家的江湖人士,立马上前阻拦道,“姑娘留步,可有拜帖。”
怀姝久居帝都,鲜少有机会来到孟家,门童不认识她,不足为奇。
怀姝微微颔首,礼貌说道,“烦请通报家主,怀姝求见。”
门童愣了愣,这才意识到来者是谁,连忙后退行礼,“原是表小姐驾到,得罪。”
门童不在阻拦,径直领着她入了大门,来到了孟家招待外客的比武大堂。
堂中正有人切磋武艺,双方皆着布衣,手持着木刀,四周是同样服饰的年轻男子,看样子都是门内弟子。
大堂最北面坐着一位鬓角微霜的花甲老人,正端着茶,撇着茶沫,时不时看一眼比试的弟子,偶尔点点头表示赞许。
怀姝没有来过孟家,但以往她生辰之日,孟家家主孟江堂都会来相府祝贺,给她带些适合女孩子使用的武器。
那稳坐比武堂首座的,不是孟江堂还能是谁。
怀姝绕过拥堵的众弟子,趁着孟江堂低头喝茶的功夫,重重拍了拍他的手臂,险些害他呛到。
孟江堂心想谁这么大胆子,居然敢以下犯上,刚要发怒,一抬眼便见怀姝笑嘻嘻的看着他,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的说道,“许久不见啊外公。”
眼看着心心念念的外孙女骤然出现,孟江堂满腔怒火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心中欣喜,面上却无动于衷,“哼,没大没小。”
他早就听闻,此次怀姝奉命随军平乱,料到她有可能会来拜访。
他瞥了眼怀姝头上绷带,险些从凳子上蹦起来,然而屁股还没离开座位,又稳了稳心神,故作冷淡道,“受伤啦?叫你不好好习武!”
怀姝摸了摸头,拖了一把椅子放到孟江堂身边,径自坐下,一幅谨遵教诲的模样,“是是是,我不该偷懒。”
孟江堂终于放下一身架子,关心道,“严不严重。”
“您看我这活蹦乱跳的,能有多严重。”
孟江堂仍有些愤愤,将手中茶杯重重放在桌子上,埋怨道,“你也舍得来我们这穷乡僻壤来看看了?”
怀姝听明白他的意思,左右不过是怨她活了十多年,没有一次来过孟家。
怀姝也有些无奈,只得好生劝道,“外公,我爹身居朝中要职,家眷亲属,不得随意离开帝都,您又不是不知道。”
“要我说啊,那丞相有什么好做的,整日对着个皇帝点头哈腰,哪有咱们这些江湖客自在。”
怀姝点头应和,猛地想到了什么,面色一变,“外公,你可有传信相府,边境蛮安族作乱一事?”
孟江堂哼哼一声,说道,“我告诉你爹做什么,区区匪寇,我孟家弟子打不过?”
怀姝蓦然起身,问道,“您没写过信?”
孟江堂有些莫名其妙,皱眉道,“没写过。”
怀姝心中一沉,突然想通了许多。
她在离都之时还在怀疑,是不是孟家施压让父亲出手相助,为的是孟家在南境的地位不受影响,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有人设局,想将怀家推向众矢之的。
朝堂之中,的确出现了一个主导风向的隐藏推手。
孟江堂并不知道其中缘由,但看怀姝反应,也猜到了几分。
他缓缓靠向椅背,长叹一口气道,“我们孟家是江湖人,不争名利,只守刀上荣耀,相府不同,宦海沉浮,追名逐利,一不小心便是粉身碎骨,怀家啊,这是被人盯上了。”
孟江堂不欲多谈,偏头看向怀姝,转移话锋道,“你娘过得可好?”
怀姝点点头,答道,“很好,与我爹感情和睦。”
孟江堂笑了笑,说道,“可惜我孟江堂只有两个女儿,没人传我孟家刀法,便只能广收门徒。”他站起身来,拉着怀姝走向人群,弟子们纷纷让开一条路。
他将怀姝推向前几步,大声说道,“这便是我常常与你们提起的外孙女儿,怀姝。”
弟子们面面相觑,随即有人调笑道,“原来是表小姐,长得可真漂亮啊!”
其中一位弟子忙去捂他嘴,喝道,“闭嘴,表小姐也敢调戏!”
“男子汉大丈夫,不拘小节,我只是夸夸她。”
弟子们嬉笑打闹,并不拘谨,也不似帝都之中,那些畏惧怀姝身份的贵女虚与委蛇。
他们必然听闻过怀姝所作所为,也没有像帝都百姓那般对她冷嘲热讽,皆是坦坦荡荡。
她很喜欢。
怀姝抬手做了个江湖礼,诚恳说道,“多谢诸位,扬我孟家刀法。”
众弟子同样回以一礼,朗声道,“我等荣幸。”
孟江堂很是欣慰,抬手牵过怀姝,“今日允许你们休假半日,速速去备些好酒好菜,招待你们表小姐。”
弟子们喜悦显于言表,道谢之后,三五成群结伴离去。
怀姝看向孟江堂,心中温暖,唤了一声,“外公。”
她明白,孟江堂将她介绍给门中弟子,给她撑足面子,是要为她提供后盾。
孟江堂拍拍她的手,温柔一笑,“姝儿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