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屈或者暴戾,所有的情绪似乎都不见了。
怦然的心跳声中,朝笙望向了青年伸出的那只手。
被重视,是否便有着这样深刻的不同?孤独长大的那些年岁里头,她不是没有过期待,也试着依赖过长晏或者天后,而后却在一次一次的失落中清醒,这世上并不会有人待她格外不同。
——这世上有人待她格外不同。
她将手置于青年的掌心之中。
温热传来,他只虚虚覆住了她的指尖。情愫轰然,理智却越发的清晰。
再等一等。青年想,剩下的话,不当在此时再说、再问。
“我不想在这了。”她低声说。
“那便不在这。”他应了下来,而后看向天帝。
“我与朝朝,既有师徒之谊。她之周全,便是我之周全。”
“帝君为人父,偏心颇多,本尊见而不忍,不知帝君又当如何?”
上一个“当如何”的已经变回了鸟崽子。
“今日之事,实是意外,还请上神海涵。”天帝沉声道,“南禺山不敬九重天,罚思过十年,不得入九重天。至于凤燃——”
他看向自己最为疼宠的次子,语气失望:“琉因虽为你的长辈,但年龄与你相差无几,你作为天族的子嗣,理应劝诫他。”
凤燃回过神来:“儿子知罪。”
他低头,听得天帝对他的惩罚:“禁足一年,非召不得出。”
那便是祭祀也不能参加了。
他忽而又想起了梧桐树顶窥见的舞,缓缓垂下了眼睛。
天后未料天帝这次终于舍得责罚凤凰氏。
寿宴虽已继续不下去,她的心情倒好上了许多。
谁能想到,上神烛阴会看重一只天魔。
同生于赤水的前缘从前为她所忽略,她看向长身如玉的青年,不由得想——这个女儿,阴差阳错,倒是收养得对极。
她嘴角牵出笑来,便未曾注意到身侧的长晏魂不守舍的目光。
在天后制止了他后,长晏的心中便涌起了巨大的无力感。
他看着时暮问朝笙是否要离开,看着人群散去,又看着父君低声安慰了句凤燃。
六千年来,他竭尽全力满足了父母的全部期待,可到如今,他自己的期待似乎落空了。
他的妹妹,他发誓终有一日要给她自由的妹妹。
其实用不上他兑现空泛的誓言了。
宣珩今天瞧了场热闹,到最后还算满意。
他哒哒地走到朝笙旁边,便见她回过头来,看了眼长晏。
长晏于是想,落空便落空吧,有人能毫无顾忌地作她的依仗。
他露出笑来,无声道:“去吧。”
而天帝天后已上前相送。
言语关切,无非是让上神烛阴多看顾包容朝笙几分,爱意拳拳,当真是父母慈心。
*
出了琼霄宫,已是月如玉轮的时候。
朝笙拽着时暮的袖子,神情仍不见喜色。
“要去哪儿?”他俯眼看她。
朝笙闷声道:“总之,不是这儿便成。”
她鲜少露出这样的情绪。
时暮细细想着两个人认识以来,发觉自己已见过她许多面。
心里软塌得不像话,众多窥探的目光里头,上神烛阴第一次在九重天里化作那堂然盘踞的龙身。
通天彻地的神明想取悦一个人。
她微微睁大了眼,不自觉将手放在了赤玉般的龙鳞上。
那双暗金的眸子静静地望着她,等待着她的回答。
衣袖翻飞,她抱住烛阴的脖颈,坐在了龙身上。
云海霎时间被卷起千丈,烛阴腾空而越,裹杂着汹涌的风声。
呼啸的风里,那些脆弱的情绪终于碎裂开来,茫茫的九重天被他们抛在身后,赤水上掀起长练般的水浪,雾气在朝笙眼前散开,璀璨的灯火铺陈飘摇,玄衣的青年抱着她,落定在朱雀大街的尽头。
张灯结彩,一如白昼,长街铺满了鲜花,时暮垂眼看向朝笙,笑道:“来洛都,可以吗?”
“那时说以后,未料到'以后'来得这样快。”
上一次去人间时春日刚至,而今洛都满城繁花,已到了春盛时。
“算了算日子,人间如今正是花朝节。”他有意带她散心,猜测她喜欢这样热闹的时候。
朝笙确实很喜欢。
非常喜欢。
她向前走去,又回过头来,牵住了他的衣袖。
“一起吧。”她的眼中盛着盈盈的灯火。
洛都虽有宵禁,然而花朝节是举城的盛事,当朝皇帝还是公主时,曾在花朝节上扮过神女,及至她登基之后,花朝节便越发隆重了起来。
金吾执戈夜巡,无声拱卫此夜的繁华。四处可见簪花而行的人,宣朝民风开放,后来女子所戴的幂篱此时还未盛行。
“花朝节便是庆贺百花的生日?”朝笙忽而问道。
“也叫女儿节。”时暮微微颔首,“女孩子们在这日结伴出游,赏芳菲,拜花神。”
朝笙看他一眼,笑道:“那我不当和你一道来这,我得把小白带来。”
丹若殿里,呼呼大睡的小白还不知道它的主人又去了一次人间。
时暮眼神微动,温声道:“也不全是同闺中好友一起出游的。”
多的是相偕的男女。
偶有人将惊艳的眼神落到这二人身上,见青年任那小娘子牵着衣袖,立刻了然的移开了目光。
朝笙眨了眨眼,忽而觉得耳根子有些发热。
也不知从几时起,似乎就很习惯同他相处。
她的长辈,她的老师,她的——
朝笙看向了前方明明的灯火,忽而生出了好奇。
没有私心的人缘何予她这份偏心?
她想知道。
“这位女郎,你的花呢?”
一道略带稚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朝笙四下看去,一旁的时暮微微拉了拉她的手,轻声道:“低头。”
朝笙这才看到,三四个十几岁的小孩儿仰头看着她。
“簪花乃是花朝节的传统。”那说话的小郎君满脸通红,认真看着这看起来刚及笄的小娘子,“你不簪花,你的——”
他组织了下措辞,干脆略去了称呼,指着时暮道:“他不送你花吗?实在很不像话!”
朝笙没料到会有这一出。
小郎君见此,立刻将手里的花塞给了她。
是大捧的牡丹。
此时还未到牡丹花期,洛都人爱牡丹,引了温泉,让牡丹竞相开在了花朝节里。
其余的小郎君见状,纷纷把自己的花一股脑儿递了过来,芍药海棠,杜鹃栀子,盈满了朝笙的手心。
“花朝节女儿家都是要戴花的。”最后,那小郎君肃容道。
朝笙乐不可支,便见这群小郎君朝时暮扮了个鬼脸,气势汹汹地走了。
“上神,要分你一朵么?”朝笙看向时暮。
他摇头,笑道:“是他们送给你的。”
少年人的心思一眼便能看透。
若他再年轻些,真是个刚及冠的青年,也许心里会有些不是滋味。
可他已见过太多,知晓她为人心动的美丽,也高兴于这份美丽能被人看到,被人珍重。
总之,不该是九重天里那般落寞的模样。
喧哗渐渐攀至顶峰,高高的楼阁上,扮作飞仙的少女们扬下缤纷的落英。长长的花车被饰以彩灯、锦缎。
百姓们蜂拥上前,锦衣的纨绔推开人群,满襟鲜花的小娘子们踮起脚尖——
“百花神出来了!”
“今年的百花神是谁?”
“闻说是一位青州的世家女。”
一座硕大的牡丹花灯缓缓张开,貌若姑射的女子衣袂翩然,雍容宛若天人。
滟滟的容光太照人,她还未掷下手中的牡丹,转瞬已被人抛了无数如锦的繁花。
时暮垂眼看去,身旁的小姑娘融入这样无忧无虑的快乐里,将那朵开得最好的牡丹抛到了花车上。
他抬手,替她挡住了四下拥挤的人潮。
花车渐渐驶向朱雀大街的尽头,尽兴的游人踏着月色归家。
长街的灯火熄灭,夜巡的金吾卫已换了两轮班。
“回去么?”时暮问。
“去哪?”朝笙手中的花早已尽数抛了出去,如今只余得满襟馨香。
四下也归于寂静,浓重的夜色里,赤龙载着他的小姑娘,翻过了重重的山海。
长风三万里,不问九重天。
赤水之畔,钟山之南,有桃林千顷,万载不落的繁花。
一树扶桑,郁郁葱葱,参天生长,金乌静静地栖于高枝上。
朝笙又见到了那日的长溪,鸢尾依然盛大的开着,远处的桃花有如烟霞。
她笑着问:“上神是在补花朝节的花么?”
她后来又收了好些花。
时暮摇了摇头:“并非要赠你花。”
“它们本来就是你的。”
“钟山,赤水,是你所诞生的地方。”他看着她怔愣的神情,温声道,“五千年前,我沉于赤水,而你在九重天长大。”
“九重天如果不快乐,朝朝,从今以后,这里可以是你的家。”
鸢尾又被风卷起,桃花也随溪水渡到她的面前,她看向玄衣白发的青年,忽而走向了前。
“上神。”
“老师。”
“时暮。”
“这个家,是以什么名义?”
她的试探也让他怜惜,絮絮的风里,他再次向她伸出手。
“不论与我如何,这里本就属于你。”
“你愿意如何,我便如何。”
你来选择。
于是所有散去的委屈重新聚拢,凝成了眼中滚烫的泪意。时暮一怔,慌了神,抬手想拭去她的眼泪。
而她反握住那只手,带着他倒在了垂地的鸢尾丛中。
簌簌的泪水里,潮湿的吻压了上来。
并非毫无心肝,在触到那双龙角后,她溜到藏书万卷的琅嬛阁里,翻阅龙族的秘辛,终于懂得这个人缄默的温柔。
钟山不化的雪里头,她于赤水上回眸,窥见自己的心动。
眼泪柔软,犹如利刃割开时暮的心口,他任她毫无章法地亲吻,轻轻拍着朝笙的脑后。
是安抚,是纵容。
“我要这样。”朝笙喘着气,稍稍坐直了身子。
她攥着他暗金色的衣襟,垂眼看他。
“我不要权衡利弊后的关爱,我不要计算得失后的选择。”
“我要完完全全的偏心。”
分明是恶狠狠的语气,听起来怎么这样委屈。
经年的失落之中,焉知这所谓的小魔女如何舔舐伤口,见她恣意乖张,只觉她的心生来便有一个缺口。
他小心翼翼地缝补着,却未曾想过有一日得此美梦。
“从一开始,就是全然的偏心。”
时暮抬手,将她带下,而后珍而重之的,亲吻了她。
眼睛,脸颊,嘴角,泪水咸湿。
温热的呼吸终于交缠,衣袖碾过重重的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