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君,你且随朝笙一起进去。”
天后寿宴来的人实在很多,好些学宫里同窗的小仙君也都来了。
俱巴巴凑到他妹妹面前,恭恭敬敬唤“三殿下”——实在稀奇。
从前朝笙与凤燃打得不可开交时,仙君们都是绕着他妹妹与凤燃走的。
如今,不过因母后的话略略收敛了性情,便让人十分想去亲近。
他想,他应该高兴,毕竟好的声名总是更利于行事。
分析利害已成长晏的习惯,却又有些怀念朝笙从前张牙舞爪的模样。
可世事没有两全的。
“劳烦三殿下替小神带路了。”
宣珩似模似样的作了个揖,朝着朝笙挤眉弄眼的。
“星君请随我来。”
“说来,时暮呢?”宣珩没瞧见自个儿那位好友,“莫不是他排场很大,得压轴出场?啧啧,三界里唯一一个上神就是不一样。”
宣珩快活得没心没肺,朝笙没料到他还被人气死过。
“小朝笙,你瞧本星君的眼神也忒不对劲。”
朝笙微微一笑:“想多了。”
宣珩轻哼了声,又听得朝笙道:“上神同父君有事要议,此刻还在胤乾宫。”
宣珩立刻又来了意见:“他怎么没告诉我!”
“亏我还在司命殿巴巴儿等他。”
——其实宣珩是费了些工夫在挑选寿礼上。
司命星君酷爱薅羊毛,薅到手的舍不得拿出去,哪怕是天后的寿辰,他也艰难抉择了许久,最后才决定送一颗夜明珠。
无怪乎这两万年来,身为女娲补天石的宣珩只是个小小的星君。
朝笙见他火冒三丈的模样,决定不告诉宣珩自己同时暮一块儿去了人间。
她道:“我也是无意中得知的。”
——尽管时暮特地往丹若殿送了一尾鲤书。
“本星君才不信。自他收了个弟子后,确实越发偏心了。”
话虽这么说,被顺毛撸的宣珩心气终于顺了。
*
琼霄殿中,乐声渐起,席间已陆陆续续坐上了各路的仙君,相熟的不相熟的,纷纷攀谈,感慨寿宴如何,感慨太子如何。
仙娥往来穿梭,献上珍馐灵果,替来客斟上一杯灵力充沛的佳酿。
最中间的座席最为富丽,乃是天帝天后的位置。
左边空着的留给了上神烛阴,右侧则是凰蕊夫人的位置。
但她素来与天后是没有面子情的,因此今日闻箫宫来的只有凤燃,坐在了空位的下手处。
琉因坐在凤燃的旁边,打量着他百无聊赖的模样,笑道:“你这所谓的二殿下,做得也不如何痛快嘛。”
凤燃把玩着精致的金杯,看向坐在他对面的朝笙。
她这些日子似乎同司命走得很近,司命又和烛阴走得近。
长晏惯会做人,把司命与她都安排在了烛阴的旁边。
除却与司命厮混,便是练祭舞了。
练父君所看重的祭舞。
长晏抚琴的时候,谁都不知道,快要无聊疯了的凤燃蹲在闻箫宫最高的梧桐上,也看到了那支舞。
无趣无趣无趣。
凤燃心想,朝笙果然越来越像长晏了。
恶劣的心思又起,他与琉因从前一道闯了无数次祸,知道自己这位“世伯”是个怎样的魔星。
“那便让我看看。”
正好,他也不想让天后痛快。
仙官高声唱喝:“天后娘娘到——”
席间众人连忙起身,便见一彩金华服的妇人缓步而出,气度雍容,宝相庄严,周身隐隐有仙光流转。
一片贺声中,天后施施然落座。
“虽是寿宴,也不必太过拘礼。”她笑道,“本就是为了添点乐事的。”
话如此说,可九重天上,自有泾渭分明的等级。
譬如宣珩只是个星君,因此常为人轻视。
“长生”、“仙人”听起来超然物外,实则也有不破的铁则。
人间王朝的争斗,在九重天上,只不过稍稍换了个体面堂皇的模样。
众仙家纷纷俯身,应下了天后的话,唯有鸟族的几个仙君互相交换了眼神。
“洵山羽蛇氏向娘娘献礼,恭祝娘娘仙寿永昌。”
羽蛇氏是天后的母族,自来受天后敬重。
天后颔首应了,便见羽蛇的仙使呈上了一个九尺见方的宝箱。
宝箱上符文隐约可见,透着神秘的气息。
“此为何物?”
仙使但笑不语。
宝箱缓缓打开,里面有一方小天地,荡漾的水波之中,静静躺着一枚青色的蜃。
术法浮绕,青蜃张开,柔软的蜃肉上,斑斓的雾气凝结。
雾气之中,渐渐有画面浮现,众人凝神看去,发觉竟是人间景象。
“人世三千,浮生各异。以青蜃为镜,悉数可见之。”
“青蜃早已沉眠,未料到还能得见。”天后欣喜不已,羽蛇仙使见状,知道这个礼物送得很好。
“区区人间而已。”有人嘟哝了声。
是个鸟族的神君,鸟族惟凤凰马首是瞻,与羽蛇很不对付。
羽蛇的仙使也不恼。
他屈指一划,术法落在了蜃肉上,雾气中的画面变幻,暗无天日的幽都浮现,幽绿的冥火跃动,鬼气森然。
顷刻间,画面一转,莽莽的沙原之上,累累白骨如山,巨大的法阵高悬,邕巳的虚影隐约可见——
“四海宇内,凡身不可至之处,蜃景尽可映照而出。”仙使笑道,“确实不止人间。”
那鸟族的神君便不说话了。
天后笑意深切:“实在费心了,本宫很喜欢。”
气氛和乐,众仙家一一献礼,无不是上心搜罗的珍宝,千年一宴,无非为了讨天族的欢心。
轮到宣珩的时候,他捧着一枚脸大的夜明珠,笑呵呵呈了上来。
玉坤宫照明皆用夜明珠。
司命星君果然奇葩。
仙娥仙使们俱是忍俊不禁,宣珩倒不觉得有什么。
他也不指着天族照拂,做颗石头,已是十分自在。
来这场寿宴,不过想试试有什么新鲜的吃食罢了。
不过,还不如时暮做的好吃,他的兴致便也只剩下同朝笙说话了。
“南禺山恭贺娘娘千秋。”一个赤青羽衣的仙君起身,
天后看这通身打扮,就知道是凤凰氏出身的。
天帝偏心凰蕊夫人,故而鸟族皆依仗凤凰,越发拎不清。
她心下厌烦,面上却不显。
“忝备薄礼,特派小仙敬呈。”这仙君挥了挥手,笑道,“还请娘娘一观。”
凤凰氏的仙使们默契的上前结阵。
光华闪烁,一株巨大的凤凰木自法阵中伸出。
上古传说,火中有木焉,名曰凤凰,叶状如棘,其枝五衢,可问盘古。
开天辟地的神明早已逝去,肉体作河山,灵魂归四海,凤凰木却能感知到祂四散的魂灵。
这是一件极其珍贵的礼物。
但羽蛇乃极寒的灵兽,凤凰木属火,天后根本就无法享用它半分好处。
她面色冷了几分。
借花献佛罢了。
这份礼物,纵使收下了,最后也会属于天帝。
也许待到某一日,又赐给闻箫宫。
真是好算计,面子里子尽数得了。
“不知道太子与三殿下给天后娘娘备了什么寿礼?”
凤凰氏的仙使关切开口。
天后心下不悦,语气却不得不和蔼:“子女之礼,在乎心意。做母亲的,还会计较这些么?”
孔雀的仙使动作恭敬,语气却轻蔑。
“说来,三殿下虽为养女,五千年来,陛下娘娘视若己出,想必送的寿礼必然要胜过凤凰木许多。”
弦乐声仍在,仙使的话格外清晰,气氛都有些凝滞了。
九重天里,羽蛇血脉与天族亲近,凤凰又曾与天族并为女娲驭车神兽,自视甚高,拥趸者众。
“凤凰木乃是上古神木,于凤凰的涅槃火中生。”
“放眼九重天,除了建木,还有什么能与凤凰木一样称为神木?”
“可建木早在雷劫中毁了,哪里比得上活生生的一棵凤凰木……”
刻意压低的交谈却教人听得分明。
所有的贺礼都相形见绌。
琉因的声音便在这时响起,语气懒散,尾音拖得老长——
“放肆。”他睨一眼那仙使。
仙使谦卑地躬身:“娘娘,闻说三殿下善舞,将作为这次古战场祭祀的祭司。”
“既然如此,不如让三殿下献一支舞给天后娘娘吧。”
“过去九千年,鸟族为这场祭祀的付出有目共睹。”
“从凤凰一族两任的祭司——”
凤燃看了眼那仙使,再看看天后难看的脸色,没说话。
“到练舞数千年的孔雀王女。”
“无不是完美胜任祭司之位。”
琉因抚掌而笑:“这建议甚好。三殿下彩衣娱亲,也叫我们开开眼。”
他看向那位三殿下,而后对上一双潋滟如月色的眼睛。
美是美的。
鸟族多美人,琉因自视甚高,也承认这只蜉蝣生得很好。
不过一码归一码,挡了他们鸟族的路,便是另一回事了。
凤凰木的枝桠在崇高的琼霄殿中舒展,富丽的光华衬得所有的珍宝都黯然失色。
天后神情不变,手背青筋隐约鼓起。
她垂眼看向自己的养女。
虽一力担保,让她去跳那支祭舞,天帝也希望祭司是他的孩子——
但是天后知道,九重天里,觉得朝笙不能胜任的人不在少数。
到底是长晏纵容,做兄长的,本应管束妹妹,却任她与凤燃私斗。
焉知兄弟姊妹间应互为助力,没有兄长一力偏袒的道理。
话已经说到此处,那一株凤凰木也实在刺眼。
长晏敬重自己母亲,深信她的体贴慈爱,此刻却升起了一丝不安。
他起身,天后却看向了朝笙。
她唤她的养女。
凤凰木的华光落在她云水蓝的衣衫上,朝笙明白天后的意思。
琉因露出笑来:“三殿下,犹豫什么?若不会跳,可至南禺山小住,我妹妹很乐意教你。”
“母后。”朝笙看向这抚育了她五千年的女人,“我准备了一样贺礼。”
她不想跳。
凤凰氏的敌意太明显,她跳舞也不是为了取悦任何人,或者成为任何人的脸面。
“又有什么,比得过凤凰木呢?”有凤凰氏的仙使这样道。
“朝笙。”天后眼中疲惫渐显。
宣珩火冒三丈,哪有这样做母亲的?
他想理论一番,朝笙眼疾手快,往他嘴里扔了个糕点。
他一愣,看到从来任性快意的三殿下,眼中晦暗如幽都之河。
“流言由来已久。”天后说。
长晏咬咬牙,只觉得自己犹如被烈火焚烤。他从不行忤逆之事,然今日之局面究竟能让谁痛快,谁委屈?
他深吸了一口气,想要站起来劝阻母后,却发觉自己动弹不得。
——是母后不允他为朝笙说话。
琉因兴味盎然。
他年纪虚长凤燃两千岁,论起来,却和天帝天后同辈,故而行事比之凤燃,还要恣睢几分。
天帝想在天族、凤凰、羽蛇之间制衡,长晏既然是板上钉钉的储君,那么羽蛇就不能太过张扬,个中道理,他一清二楚,凤燃能这么胡混五千年,当然也有天帝愧于凰蕊夫人的纵容。
“终究不是帝后亲生。”琉因语气遗憾,“一只天魔,到底是养不熟的野种——”
傲慢的声音陡然破碎,锦衣玉面的孔雀仙君轰然倒下,脸压着酒盏碾在冰冷的玉案。
“她与本尊同生于赤水。她是野种,本尊又是什么?”
青年冷冷淡淡地看向犹如落汤鸡的孔雀,声音分明是询问,却带着惊人的压迫感。
“琉因!实在放肆!”
天帝没料到他刚与时暮谈完封印的细则,就撞上这样一幕。
琉因无法替自己分辨。
他惊恐地发现,自己连呼吸都弱了下来,近乎窒息的术法笼罩着他,是烛阴——烛阴竟然如此倾向于羽蛇吗?
“每回来九重天,似乎都能碰上点争端。”玄衣白发的青年垂眸,看着他眼生的所谓的神君仙人,“天族的教养,很好。”
天帝心中着恼,面上却不显。
“上神勿怪,其中不知可有误会?琉因年少,许是口无遮拦了些——”
“陛下!”
天后未料天帝偏心至此。
连凤燃都惊着了。
长晏怔在玉案前,他知道,凤凰氏与父君亲近,也知道因为凰蕊夫人的缘故,南禺山虽和羽蛇不睦,对父君却很忠诚。
可是为人父者,为人君者,可以偏颇成这样吗?
他不愿相信,心中却生出一股寒意来。
“七千岁哪里年纪小?三殿下才是,五千岁的小孩,可怜啊可怜,受尽欺负!”
司命星君掐着嗓子大喊,声音自人堆里响起,义愤填膺。
他七千岁时可已经在人间死过一百零八回了。
“年少?”
时暮蓦地笑了,“既如此,重新学一学如何为人吧。”
他笑意却不达眼底。
随着青年的声音落下,琼霄殿陷入幽暗之中,银尘浮动,一幅星图顷刻之间出现。
光阴倒转,剧烈的痛意自琉因的骨髓中迸发,他想要尖叫,却只能发出干涸的咿呀声,而身躯急剧缩小,天帝暗道不好,急声道:“上神,勿要——”
“七千年光阴,虚活了,当真可惜。”
时暮霜雪似的眼中无波也无澜,任琉因化作小小的一团,最后,变成一只羽翼未全的幼兽,蜷缩在湿漉漉的羽衣之中。
凤燃感到痊愈的左臂似乎又开始痛了。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琼霄殿。
闻说上神烛阴掌管日月星辰,光阴流转,这数万年来,人们只能依稀回忆起古战场上的杀伐,却不能清楚地明白那个战场的分量,毕竟明白的人,都死在那儿了。
到最后,天族高高在上,御宇四方,烛阴成了缥缈的传说,虚无的神像。
天后撑着身子,从御座上站了起来,她想她应当快意,她也确实快意,可这份快意中,夹杂着极大的恐惧。
她看向自己的丈夫,天帝神情晦暗难辨,最终沉声道:“孔雀氏的使者,将琉因先带回去,知会孔雀王,好生管教她的弟弟。”
那原本趾高气扬的仙使诺诺,小心翼翼地用羽衣捧起了他们的琉因仙君。
一场寿宴至此时,已经毫无喜乐之意。
所有人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凤凰氏的仙使们惊恐地对视,不知自己会迎来怎样的报复——
唯有朝笙抬眸,对上了那双覆满寒霜的眼睛。
如雷的怒涛终于平息,时暮看向朝笙,发觉她眼中没有丝毫惧意。
温和并非假面,但性情里的酷烈却从来不忍让她得见。
往前五千年,往后五千年,五万年,他的初衷丝毫未变。
他想做她的底气,他想她恣意的活。
——不论以什么身份。
万籁俱寂里,他向她伸出了手。
“朝朝,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