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朝笙真如星津担忧的生了病。
“叫你别去吹风,少贪嘴。”许夫人见她疼得难受,遂收了自己的念叨,“且去请大夫来,你可要忍些苦头了。”
朝笙思及那口热腾腾的莲花珍,觉得这点难受十分值得。
门外忽而响起小丫鬟的声音:“大夫来啦。”
许夫人露出笑来,殷殷切切起了身。
“裴大夫,又烦请你跑了一趟。”
青年声音温润:“既为问诊,应该的。”
裴若游提着药箱,跟在许夫人的身后,入目,便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容。
这些年来,见她长大,如见当初结云庐里,西窗下生长的兰花。
“裴大夫。”少女和他打了声招呼。
许夫人对裴若游印象好得很,立刻招呼丫鬟看茶。
十年前,一家名为谷雨堂的医馆开在了许家对面,起初,大家对这年轻的大夫都不在意,骊城有的是德高望重的老大夫,后起之秀总还是差了些意思。
待到裴若游几次救回了鬼门关的病人,这谷雨堂便在骊城站稳了脚跟。
许家父母视这唯一的女儿为掌珠,特地请裴若游来看过几次,调养她的身体,这些年来,颇有成效。
只是朝笙偶尔贪玩,免不得还是要难受一番。
裴若游见她昳丽的眉眼,知道她虽然身子不适,心情却很不错。
一只青狐从他的药箱里钻出来,尖耳朵拱来拱去。
“呀,你也来了。”
朝笙伸手一捞,把这肥嘟嘟的青狐抱到了怀中。
许夫人瞧了眼,嗔道:“哪有这么胖的狐狸,分明是狗。”
青狐嗅到了熟悉的气息,飘飘渺渺,似乎来自百年之前,它忍不住在朝笙怀里翻了个身,没计较自己又被指狐为狗。
关于这被养的过胖的家伙究竟是狐狸还是狗一事,骊城的百姓已经争论过许多回。
朝笙忍不住薅了把它毛茸茸的尾巴。
手感真好。
许夫人看得直摇头:“下月是你十七的生辰,明年你便及笄*,仍一团孩子气,焉知能许一个怎样的郎君。”
裴若游闻言,写药方的手一顿。
凡人不同于修士,十八及笄,便会议亲。
师姐,会有一个怎样的婚约?
他想起求索孤魂一百年的师兄,嘴角不由得牵起抹笑来。
这些年来,青云宗上下达成了一个心照不宣的共识——再世为人的朝笙既已饮过忘川,便不要强行让她想起前尘。
因此,裴若游或者星津星渚,都融在芸芸众生之中,以无声的、萍水相逢般的方式陪她度过这一生。
许家家境优渥,只朝笙这一个女儿,如珠似宝,视若掌珍。
经商之家,聚少离多,星津星渚便寻了个假身份,以远亲的名义做了朝笙的随从。
她这一世生而病弱,未入修行,于是骊城有了家名叫谷雨堂的医馆。坐诊的年轻人不出三年,便在南洲有了“妙手回春”的名声。
所以,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大半生的师兄,可否能接受师姐这一世会另有心上人?
裴若游复又提笔,写下了最后一味药材。
“以水煎服,一日一副,连饮三日便可。”他温声嘱咐,许夫人怎么看怎么满意,立刻招了丫鬟去煎药,又让星渚把裴大夫给送出去了。
星渚陪着裴若游一道儿绕过照壁,忍不住道:“若按照俗世的规矩,师姐明年便要出阁了。”
裴若游点点头,道:“闻说许夫人一直在留心骊城的儿郎。”
那可不——星渚瞄了眼一身远山青的小裴大夫,心道裴师兄你肯定知道自己也在许夫人考虑范围之内。
所以,去寻白露的大师兄,你几时回来啊!星渚在心中呐喊,感到十分无助。
百年以前,朝师姐魂归忘川,白露失主,故而剑折,流落三洲四海。
这些年来,谢玄暮孤身一人,来去匆匆,起初是为了寻得朝笙的转世,后来,便是为了她的白露。
确实如星渚所言,许夫人十分留心自家女儿的亲事。
待到盯着朝笙喝完了药,她便寻了妯娌们商议此事了。
朝笙对于母亲的耳提面命没什么感觉,过完十七的生辰,离及笄也还有一年。
至于嫁人——更是遥不可及的事情。
少女的时光无拘也无束,她要自由自在地度过这一生。
比之八杆子打不着的如意郎君,她更在乎另一件事——今年,自己会收到怎样的生辰礼。
这份礼物并非来自双亲或者朋友的馈赠,而是来自一个素未谋面的人。
十五岁生辰将要结束的那个夜晚,朝笙在窗下拾到了一封信。
信是很讲究的银蚕纸,她私底下问过父亲,常年走南闯北的父亲说这样的纸很难得,因为银蚕纸是前朝大胤皇室的御贡之物。
那是一百四十年前便已经灭亡的王朝,对年少的她来说实在太遥远。
纸上墨色犹新,铁画银钩地写了一句“朱颜永似,长乐年年”。
既没署名,也未曾提及她的名姓,只有十五样生辰礼整整齐齐地放在了窗下,澄明似雪的月色落了下来,朝笙低头,捧起了一个木雕的人偶。
人们都说,一百一十七年前,有剑仙斩妖邪,开天门而飞升。
既有仙人,是否又有前世来生?
指尖触到那朵绒花时,她有一瞬间,感觉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
彼时恰是三月,院中的玉兰树满枝琼雪,明净的花瓣在春夜里坠落,落在了铺满月光的白石板上。
第二年生辰,银蚕纸写就的信又出现在窗下,铁画银钩的字迹如出一辙,
朝笙读罢信上的话,借着皎然的月色,看见用赤玉刻出的一尾鲤。
去岁收到的人偶摆在铜镜旁,这个送她生辰礼的人,有双镂金刻玉的手。
她当然也有好奇心,但这份好奇并不足以让她生出多余的心思,朝笙从不在意飘渺而遥远的事物,自然也不会为一个不曾得见的人动心。
只不过,这个人送的十六样礼物,她恰好都很喜欢罢了。
春日里草长莺飞,元夕一过,暖融融的日光落满了南洲。
骊城的春天总来得很早,玉兰花苞刚生出枝头,许夫人便开始热热闹闹的操持朝笙的十七岁生辰。
许家巨富,交游颇广,家中独女的生日宴满城皆知。
一大清早,朝笙便被许夫人叫了起来,星津星渚都去了外头帮忙,两个同她一起长大的小丫鬟在许夫人的指挥下给她梳妆。
“挽个单螺髻——别动,今日可不能容你随意绑个马尾了。”
“戴这支桃心玛瑙簪还是那支翠羽鎏金簪?”
“衣裳便——”
朝笙料定自家母亲再指挥下去,她今日会穿得比过大礼还要慎重。
她叹了口气,直接道:“便穿这条群青色的长裙吧。”
面料是西洲那边难得的锦光缎,绣了暗银的玉兰花样,是年前父亲归家时特地买给她的。
许夫人眼前一亮,群青色好,正衬自家女儿的好模样。
前院已是宾客云集。
星渚翘首以盼,不知今日能否看见那道玄衣的身影。
星津打量着来来往往的人,目光中带着挑剔。
这个太瘦,那个太壮,林家的公子模样俊秀,可惜文墨不通,李家的二少爷功夫好,不过肤色略深了点——
红衣的少年面若春花,耳畔金铃光华流转,甫一出现,便吸引了周围人的目光。
“宁姑娘。”星津绷着脸,颇不自在地打了声招呼。
少年猫儿眼微弯,嘴边便扬起个艳丽的笑来。
骊城无人知晓,城东胭脂铺的掌柜其实是个男儿郎,许夫人更是同这位宁姑娘关系极好。
“今儿可真热闹。”宁茴回头看去,谷雨堂的小裴大夫正被人殷勤围着,纷纷问他几时有空去家中看诊。
肥嘟嘟的青狐先抛下裴若游,绕开人群往里头走了。
宁茴不紧不慢,跟在青狐后头。
群青色的裙裾逶迤,一双素色的手将这胖狐狸抱起。
“阿茴姐姐。”因着许夫人的缘故,朝笙与这位宁茴掌柜十分相熟。
宁茴笑着应了,指尖微动,袖下便出现一个锦盒。
“贺你生辰。”他单手提溜出了胖狐狸,将锦盒放在朝笙手上,“看看喜不喜欢。”
锦盒里,放着一把极为精巧的长命锁,祈福的法阵镂刻在底部,金线与红线在锁上相缠。
朝笙拨了拨长命锁下坠着的金铃,不无遗憾地道:“但我十七了,现下已戴不了这个。”
宁茴当然知道,长命锁是送给孩子的——可若是十七年前,谢玄暮不会让他近朝笙半步,因为新生的婴儿魂魄并不稳定,与至亲在一起才最合适。
不过,朝笙比他小了足足一百二十四岁——无论如何,确确实实也还是个孩子。
宁茴陡然生出了点长辈慈心。
“拿着玩也一样的。”
青狐的大尾巴甩过宁茴的下巴,然后噌地一下,跑走了。
生辰宴上,热闹之至。
许家交好的人家不胜数,这些人家的儿郎也不胜数,朝笙起初坐得尚还端庄,到后面,已是一派百无聊赖的模样。
暮色沉沉,杯中清酒空了几回,朝笙酒量从来都很好,因此并不觉得醉。
谁人面带笑容,温文尔雅,同她搭话,她应了几声,始终心不在焉。
明日,便同母亲说,她不想嫁人,不想从此只能看后院四四方方的天。
满堂喧嚣,始终有灼热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父母娇宠,朝笙便恣意随心的活。
待到了十七岁,才发觉作为女子,似乎身不由己的事情总要多一些。
既然人皆说世有仙人,那是否踏上寻仙的道途,便不必这样墨守成规度过一生?
她低头,看到烛火碎在杯中,绿蚁酒上倒映着她潋滟的眼睛。
少女悄悄对星渚比了个手势,这少年心领神会,挡住了许夫人的视线。
群青的裙裾悄然离去,宁茴撑着脸,似笑非笑地看向了裴若游。
裴若游神情不变,将一盘盐酥鸡推得离青狐远了些。
暮云落满了庭院,碧树之上,白玉兰的花瓣被晕染成柔和的淡金色,宴席的喧嚣声落在朝笙的身后,隔着高高的院墙,隐隐约约能听到长街上响起的叫卖声。
似乎很久以前,也同谁一起走过这条长街,时间倒转无数遍,也许她还看过一场盛大的烟火。
前院人声鼎沸,生辰宴的主人共却攀上了这棵高高的玉兰树,目光望向将要融化的暮色。
待到踩空了高墙上的青瓦,朝笙在坠落之时,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念头竟是窗下是否有信已到。
翠羽鎏金的簪子跟着坠落,满树素玉般的花也跟着坠落,夜风拂过她的鬓发,她仰面,看到柔和的圆月自云间显现。
谁人的叹息在风中响起,白发的青年身形轻掠,接住了裙裾翻飞的她。
玄衣,玉面,桃花眼。
谢玄暮无法按捺住如雷的心跳,却很快地将她放下。
百年以来,不曾相见,前尘已远,谢玄暮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出现在如今的朝笙眼前。
月光落在青年霜雪似的长睫上,他往后退了一步,想走,又舍不得。
心里一瞬之间生出期盼,然后,便听得她道了声“多谢”。
感激的、礼貌的。
谢玄暮压下涩意,神情不动声色:“姑娘无事便好。”
心中的失落翻江倒海,朝笙确实什么都不记得,
玄色袖袍下,青年指尖微蜷,他声音涩然,同她道别。
身后忽而响起一道询问:“今年的信上,又是那句话吗?”
他身形一震,回过头来,借着澄明的月色看到了她潋滟的眼睛。
那双眼里有好奇,有试探,独独没有故人相见的欣喜。
谢玄暮的指尖复又松开,低声答她:“是。”
袖中乾坤翻转,一把银华凛冽的长剑跃然于手上,月色拂过,剑身浮动着如水的光泽。
“这是生辰礼物。”
说是礼物,其实只能算是物归原主。
跋涉过三洲,越过天堑,北川的寒风太刺骨,他几经辗转,终于又拼凑出故人的剑。
“说来奇怪,我从未见过你,你送的每一样礼物我都很喜欢。”白露的剑身发出嗡鸣,在被朝笙握住后瞬间安静。这一世,她未曾踏入修行,却依然被一柄神武所眷恋、所认同。
“明年我便及笄了。”她说,“到时,你要来喝一杯薄酒吗?”
十八及笄,而后得逢良人,
谢玄暮入过一回魔,待到他死了又生,道心未曾再动摇过。
春夜的月亮静静地照着他,熟悉的玉兰香在晚风中弥散,他无法给朝笙一个回答。
十几年前,寻到了她的转世,谢玄暮满怀着痛苦,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若她什么都不记得,便不去勉强,一世有一世的因果。
可为何今夜听到她这一句话,卑劣的占有欲和嫉妒依然会疯长,连道心都动荡?
但爱意占了上风,他沉默良久,终于,低声应了下来。
“去夜市上一道走走?”听得他那一声“好”,朝笙露出笑来,“你送了我那么多礼物,投桃报李,我请你吃一顿生辰宴。”
许府杯酒正酣。
朝笙不想回去,而谢玄暮,则不想离去。
两个人沿着长街一道走,暖橙的灯火映照着夜色,百年以来,天下清平,骊城的热闹更胜往昔。
昔年,谢玄暮曾经见过的摊贩、追逐的孩童、卖花的少女都已归尘去,红尘烟火生生不息,繁华的夜色里俱是新人。
青年玄衣白发的模样实在显眼,路过的人时而侧目,朝笙去买梅花糕时,那做糕点的小少年都多看了好几眼。
人影憧憧,初见的两人一同走着,与不胜数的喧嚣擦肩而过。
待到谢玄暮回过神来,手中已经被朝笙塞满了吃食。
“都不喜欢吗?”朝笙极其自然地从他手上拿起个莲花珍,感慨道,“每次吃这个,星津总要念叨我几句。”
“但真的很好吃。”她咬了一口,眉眼弯弯。
谢玄暮神情微怔,最终也学着她的样子,从中咬了下去。
甜意与馨香顷刻蔓延唇舌,那年长街夜市,他藏着欲盖弥彰的私心,也曾买给她吃过。
融融的灯火中,他们终于走到了长街的尽头。分别在即,青年默不作声,在渐深的夜色里,送她回到了玉兰满枝的高墙下。
谢玄暮看着眼前人昳丽无忧的眉眼,感到自己心中的苦涩似乎都化成了酸胀的温柔。
他忽而道:“礼物当面送了,生辰的祝福也要当面说。”
盼她顺遂,盼她欢喜,盼她圆满胜意。
谢玄暮心中钝痛,可从北川死而复生后,当知如今的相见何其难得。
朝朝——
“且祝你,朱颜永似,长乐年年。”
青年指尖微动,霎那间,绚丽的法阵点亮夜空,漫天的烟火绽放,照半壁天穹。
那些璀璨且盛大的光盛开于他的身后,而眼前的人不看烟火,看向了他。
“你于我,只有这些期望吗?”少女的眼中有流光明灭,她轻声问道,“哪怕永远不记得你,也无妨吗?”
指尖拂过白露的那一刻,曾遗忘的往事呼啸着归来,辗转百年,是谁翻山越岭衿寒血冷,谁甘愿为一滴泪奉上一生?
待到与他走过灯火里的长街,那些遗憾便都彻底洞明。
陷落在温暖熟悉的怀抱中时,朝笙抬头,看到烟火已次第熄灭,惟有月色静谧地照着。她握住青年温暖干燥的手,然后,一个吻落在了他雪色的长睫。
“师兄,我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