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雷劫,自紫云中生。
紫云之后,一线天门已开,接引仙鹤的羽翼已能隐约看见。
越过这九重雷劫,便能叩开天门。
有修士喃喃:“多少年了,终于又要有人证长生了吗?”
琉璃般的神辉如同帷幕一般降落,东边的朝阳升起,天云灿烂,与之相辉映,一派前所未有的壮阔景象。
东洲,书院。
遍地残瓦、颓垣。
谁能想到,那一开始他们借势想杀的剑痴,最终还是承了剑仙之名,叩开了遥不可及的天门。
而人心的恶念才是最大的魔。
但世事不可回转,种因得果,无论剑痴今日登仙与否,千年的书院从此都将落寞。
西洲,剑阁。
尸首横陈堆山的蜀道之上,剑阁阁主知晓那年轻的剑修已获得天道的认可,她不禁一笑,剑冢三万剑,倒是寻了个好主人。
她的左臂已断,而她的弟子们,有的折在北川,有的死在了妖邪手下。
荒唐与残忍都已经落幕,来路仍要奔赴,但今朝,她静静按剑而坐,望向了遥远的天穹。
神辉明亮,雷劫翻滚。
乌发散乱的少女衣袍翻飞,提剑斩向第一道天雷。
一剑横劈,紫光断。
往事流转,初踏修行时,学会的,便是这样朴素的一剑。
天雷再落。
剑光长驱,朝笙知道这一次历天雷之劫,身后已不会有他绘出的阵法。
滚滚天雷,如同鲲鹏垂天之翼,声势浩大,弥盖住形单影只的一人。
朝笙握紧白露,天雷割开血肉,席卷过她的剑骨。
耳畔似乎响起谁人轻描淡写,笑她“怎么这么狼狈”,却又抬手,拂去她面上血痕。
要经历怎样的苦痛才能跨过长生,要顿悟怎样的大道才能得偿所愿。
朝笙提剑再斩,破开垂天雷翼。
血肉重生,灵气澄明,成就净若琉璃的仙身。
平生如一梦,前尘观花走。
揽云宫中,独自看过千百次雪落。
紫微台上,听闻多少“看剑”之声。
芒种摧折,同门尽死,深恩负尽,北川听雪。
而后世事轮转,惊蛰陨于眼前,朝朝暮暮,抵不过生死转眼。
谷雨花开刹那,少时三人,到底是她独活人间。
雷霆远去,紫气东来,仙鹤的清鸣嘹亮,三洲四海尽闻。
朝笙回首看去,故人已成累累白骨,而她,踏过最顶尖的那一具,叩开长生的天门。
天道用前所未有的慈悲与宽容注视着她。
如雪的鹤羽落在白露的剑身,她看向那崇高的天门。
“修道者朝笙,八岁习剑,十五金丹,逾三年,结元婴,而后堕魔。”
“杀亲杀友,偿因果,斩妖邪,得叩天门。”
仙鹤发出清越的鸣声,似乎不懂她为何不再向前。
天道静默。
“愿散修为,舍此长生,重修大道。”
“换枉死者归,薄命者生。”
“换山河如旧,天地清平。”
仙鹤焦灼不已,绕着少女的周身旋飞,不懂她为何舍弃仙身,舍弃大道,甘愿再世为人。
而少女决然的声音再度响起,响彻天际。
“愿散修为,舍此长生,重修大道。”
“换枉死者归,薄命者生。”
“换山河如旧,天地清平。”
天雷震声,琉璃般的神辉洒向三洲四海。
朝笙垂眸,释然一笑,知道天道的答案是——
允。
霎那间,春风度过茫茫的人间。
东洲,书院,被邪气侵染的残瓦不再黯淡。
西洲,剑阁,断臂的女子骨肉重生,颤抖着握住了手中的剑。
憾游原上,青草摇曳,野花疯长,潺潺的长溪流经村落,幼童挨着祖母,缓缓睁开了双眼。
冰棺碎裂,少年呵出一口冷气,任灰衣女子垂泪,抚过他如画的脸。
倒塌的青山再起,一株藤蔓缓缓生长,青狐奔走,来到谁的身边。
北川冰雪消融,累累白骨,转瞬朱颜,死去的人复归来,如箭般向前的光阴又倒转。
天门缓缓合上,仙鹤长唳,不证长生的少女渐渐消散。
自此,人间长宁。
百年。
*
南洲。
夜市。
华枝春满,天心月圆,又到上元佳节。
“阿姐,来串糖葫芦么?”
“哎呀,黄鱼酥也试试?”
“阿姐,你最喜欢吃的莲花珍在前面!”
星渚喜滋滋地四处看,正卖力推荐夜市的吃食呢,忽而被星津狠狠踩了一脚。
“阿姐身体不好,你这会儿劝得欢,明天她不舒服了,有你后悔的。”
蓝衣的少女回头,笑眯眯道:“一年一度的上元节,不能浪费了呀。”
这就是要敞开了吃喝玩乐的意思,星津星渚对视了眼,最后性情沉稳些的星津放弃挣扎:“那便听阿姐的。”
“但凡事有度,也不宜太……”
这句话还没说完,蓝衣少女已经捧着一个莲花珍了。
“朝丫头,可好久没出来了。”卖莲花珍的妇人同她闲话,一旁卖糖葫芦的老者也不住点头。
都认识城中富户许家的女孩儿,这姑娘模样生得极好,可惜自小体弱。
这一年,许氏朝笙十六岁。她身后的两个随从,则是对很显眼的双生子,据说是朝笙的远房表弟,出自许氏老远的一条偏支,特来骊城谋生路。
莲花珍香气扑鼻,朝笙咬了一口,又接过了串糖葫芦。
星津默默啃开糖衣,心里的忧愁也淡了少许。
他看向眼前的朝师姐,觉得上元的火树银花衬得她如幻梦一般。
朱厌伏诛,本该羽化登仙的师姐散尽修为,再世为人。
足足过了一百年,师兄才找到她投生于何处。
扮作云游的道人,替许家夫妇为这女婴卜出一个名字,师兄便不敢再上前半步。
跨过奈何,饮了忘川,纵然灵魂如旧,那些前尘,同白纸般的这一世的朝笙又有什么关联?
星津当然懂得谢玄暮的苦心,却无法不难过。
星渚已经跟着朝笙走到前头了,他扭过头来,呼喊道:“你可别在夜市丢啦!”
星津长叹口气,快步跟了过去。
朝笙的注意力被傩戏吸引走时,忽有一个小姑娘靠了过来,脆声道:“朝姐姐,看看绒花么?”
朝笙闻声看去,想起这是城西柳记首饰铺的二姑娘柳元元。年岁不过六七,一直嚷嚷着要自立门户,哪日收下自家老爹的首饰铺。
这份豪情很为人称道,朝笙一向支持她的野心,遂认真选了起来。
梅花海棠,玉兰碧桃,都做得很寻常。
元元小姑娘的野心路漫漫其修远兮。
朝笙对于绒花没有什么偏好,却不由自主地选了一朵玉兰。
柳元元端详了会:“这花堪配姐姐!”
手艺一般,心思玲珑,也许柳家老父是要有点青出于蓝的危机感。
小姑娘接过铜板,欢天喜地地继续去卖花了。
酬神的傩戏演得很有意思,爱热闹的骊城百姓从不错过,待到朝笙随意把绒花簪好,前头已围了不少人。
星渚招了招手,他费了好大力气,替自家师姐留了个位置。
人群的中央,有两个戴着傩面的人。
一人蓝衣负剑,一人银发赤爪。
“百年以前,那一剑震烁八方的少女剑仙,独自一人面对大妖朱厌。”
蓝衣傩面挽了个剑花,身形旋转,刺向了那“朱厌”。
“风雪蔽日,天雷倒垂,天地都为之色变!”
“朱厌”以爪为刃,与蓝衣傩面缠斗起来。
剑光茫茫,人群中有人高声叫好。
朝笙托着脸,却发觉蓝衣傩面的剑术只是看起来好看。
尽管她也没练过剑。
一旁的星渚看得不太开心:“剑仙的剑可比这人厉害多啦。我亲眼见过的……”
朝笙逗他:“真的呀?”
星津忽而闷声接话:“真的!”
朝笙眨了眨眼,注意力又被铮然的刀兵声吸引过去。
待到天边熹微,夜市终于散去,簪花的少女轻快跑过长街,未曾看见一道玄衣的身影立在火树银花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