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裴洛还是个金丹期的修士。
春风会试输给了这个白衣的落魄剑修。
明光峰有很多弟子,鸡飞狗跳,爱给宗门惹麻烦,不过身为少宗主的裴洛从不知道还有徐不意这个人。
起了好奇心,找到明光峰执事一问,才知他本来是个连正经师父都没有的外门弟子。
十七筑基,日日在试剑台挥剑万次,如此十年,方结金丹,踏上紫微台。
而后,一鸣惊人,折剑阁,入元婴,成魁首,拜入揽云宫。
生来就是天之骄子的裴洛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人。
她的一生太过顺遂,骄傲恣意,不知愁为何物,修炼对她来说也是坦途,整座宗门倾尽心力的培养,自入道起便有化神大能言传身教,半生苦楚、只知练剑的徐不意与她是两个世界的人。
“日日如此,不无聊么?”
她看着揽云宫霜雪簌簌,已入元婴的徐不意依然和从前一般沉默挥剑万遍。
道法变幻无穷,裴洛学了诸多法门,难以理解他眼中只容得下一柄剑。
没指望这闷葫芦回答,他的性情也如寂寂而落的雪。
但白衣的剑修却收剑,认真地看向了她。
“不无聊。”
“你来,我很开心。”
青衣少女一愣,向来恣意的人破天荒红了脸。
此后百年,两人一道走过。
迈入化神之境时,雷劫她险些没有撑下去。彼时父亲裴憾生已逝,她从少宗主成了掌门,三洲觊觎第一宗的位置,她强行破境,差点身死道消。
那个传承到她手里的朱厌法阵因此而松动,待到她步出雷劫,化神的威压铺开来时,才震慑走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
天骄半生,未尝不顺,直到要自己顶立起一个宗门,裴洛终于明白修行的苦楚。
朱厌趁虚而入,作了她的心魔。
徐不意有所察觉,合籍大典上,已承剑仙尊位的剑修向她承诺,这一生必以命护她。
朱厌在心里叫嚣:“不一样的。力量只有是自己的,才最可靠!”
裴洛压下了它的声音,可自己也知道——她是这样认为的。
朱厌的风雷萦绕于袖侧,和她的道心一同震荡。
后来——
她同徐不意有了一个孩子。
一个未知的生命在子宫之中跳动,那一瞬间,裴憾生逝去的缺失被弥补,这世上重新有人与她血脉相连。
朱厌的邪气入体,污染了这个孩子的根骨,她必须面对他早夭的命数,面对再次的失去。
裴洛不甘。
彼时她已经做了十余年青云宗宗主,权势或者力量,都为她所驱使。
上位者视人命如草芥,视芸芸众生如蝼蚁,裴洛要牺牲掉一个人,给裴若游换一副干净的根骨。
那个人必须堕魔,必须为天道厌弃,方能献出剑骨,让裴若游不沾丝毫因果。
所以被牺牲的,就是朝笙。
后来的事情便无需多言。
布局多年,机关算尽,青云宗的宗主早已成了与朱厌共生的魔。
默许了这一切的徐不意剑心摧折,最终,宁愿死在朝笙的剑下。
而朱厌要的,是重回人间,是邪气横行,天下生灵涂炭。
裴洛沿着长廊往外,向第九十九峰而去。
她知道,此后,揽云宫再不会有终年不化的雪了。
*
剑修其实很容易死。
这一点,朝笙早有觉悟。
直道而行,遇不平则拔剑,意难平则道难行,大多数剑修在砺剑的半途就会战死。
徐不意云游在外的那些年,朝笙曾经想过,是否哪天便会突然得知他已经陨落。
诚然这样有些大不敬的嫌疑,但视死如归是剑修的通病。
在朝笙的想象里,剑仙应当死于诛邪,死于快意恩仇,或者天雷的考验。
而不是以赎罪般的方式死在她的剑下。
夜色深重,落满她瘦削的肩头,发间的雪蝉绡在风中轻扬,偶尔拂过她的耳畔。
她看着徐不意自剑尖坠落,跌入茂盛的林海之中,而她体内,灵力如海充盈,已到达合道的顶峰。
——那是一个曾经默默无名的白衣剑修,一生的修为。
灵力温暖平和,像很多年前,饥民堆里,伸过来的满是剑茧的手。
邪气似乎察觉到剑仙的陨落,从四面八方涌来,争抢着、想要吞噬那具没有了声息的躯体。经由灵力淬炼的血肉,对妖邪大有裨益。
一剑自山巅落下,劈开魑魅魍魉,诸邪纷纷退散。
而徐不意的身躯渐渐透明,如同流萤般渐次解离,化作不胜数的光点。
风吹过,它们如同星海一般起伏涌动。
修士从天地汲取灵气,死后也当化作灵气,归于天地。
万籁俱寂,月色透过重重的枝桠,照着一个孤零零的人影。
朝笙望着流萤纷纷扬扬,飘入无边无际的夜色之中,直到再也看不见。
白露不曾归鞘,她抬手,剑光横斩,越过鹚山、骊城、离光殿,落在第九十九峰朱厌台前。
“我有一剑,请宗主观。”
这道声音穿过浩浩的山河,穿过茫茫的人间。
东洲,被围困的书院之人怔然,察觉到剑仙方死,剑仙方生。
西洲,剑阁阁主斩落邪修的头颅,眼中露出欣慰与遗憾。
裴若游看向院中傀儡,至此刻,终于了悟自己当有一个怎样的结局。
妖邪噤声,它们灵魂深处,曾被裴镜昙诛杀的恐惧仍在,唯有朱厌邪气更盛,千年夙仇,在今夜就要彻底落下。
裴洛袖袍迎风,一道赤色法阵亮起,与剑光相撞,荡起猎猎风声。
这是自天魔伏诛,裴镜昙登仙后,三洲有史记载最为声势浩大的一战。
两个触及到修行巅峰的人,要杀死对方。
多年以前,布局的初衷是为了取骨,待到朱厌与裴洛再难分离,裴洛的意志其实与这只妖邪并无差别。
皓雪般的一剑递来,少女的身形出现在裴洛面前。
合道战合道。
裴洛没有动,风雷震声,将那一剑击退数丈之远。
朝笙看向那张雍容、淡漠的面容,发觉自己已经有些记不清年少时与她相处的时光。
她记性很好,记得很多人,连那个想坑她灵石的郢城城主都还没忘记模样。
但有些事,记不得也无妨。
暴虐的邪气能与清正的灵气交融,都化作裴洛的力量。
朱厌的虚影在青衣身后浮现,朝笙了然,今夜她的对手,并不只有一个。
明月之下,法阵回旋,夜已深,天幕却因为法阵而呈现出灰蒙蒙的光亮。
朝笙感知到天地间的产生了微妙的波动,裴洛指尖一点,法阵降下透明如琉璃的光。
剑影破空而至,斩落琉璃如许,白露裹挟的寒霜笼在少女的周身,破开夜色,刺向了青衣。
裴洛眼前有纷纷扬扬的雪落下,她目力极好,修为至此境界,每一朵的轮廓都很清晰。
很多年前,紫微台上,白衣的剑修也是以这样一剑,取走了春风会试的头名。
她身形向后掠去,青衣浮动如水,霎那间,赤色的雷光拔地而起,将雪纷纷的炸碎。
与此同时,长风贯山岳,千万道白刃旋飞,削落青山碧树,那些蛰伏于山中的妖兽瑟瑟发抖,恐惧于这样盎然的杀意。
第九十九峰,镇着朱厌的一颗头颅,这里是裴洛天然的道场。
风雷漫天,避无可避,剑光流转,斩落袭来的杀意。裴洛太过熟悉朝笙,或者说,太过熟悉揽云宫的剑修。
待到如虹的剑光降下,朱厌台上,一座巨大的法阵已经完成。
与此同时,青云的七座主峰之上,同时点亮了璀璨的法阵。
天地道法,奥妙无穷,心魔缠身,未曾阻挠她在修行上更进一步。
整座青云,本就是她设下的大阵。
朱厌桀然狂笑,笑裴镜昙的后人沦为它的同类,笑此后妖邪将占据人间。
法阵的光芒照亮长夜如白昼,煊赫的雷霆自九天而来,杀向那道流转的剑光。
三洲大地都为之震动,合道修士全力的一击,举世都瞩目。
庆阳书院的院长面露惊惧之色:“胜负已分吗?”
东洲妖邪频出,书院苦苦支撑,昔日他们想杀剑痴,今日却只想她活。
西洲,剑阁。
阁主利落砍下被邪气污染半臂,剑指蜀道之上不绝的邪修。
“徐不意,你的弟子若死了,剑仙只怕要落在我身上。”她飒然一笑,却是无限凄凉。
揽云宫里,星津星渚攥着师姐送他们的人偶,眼泪止不住的流。
乌云自远处推来,盖过天穹的月亮。
提剑的少女乌发散乱,一缕雪蝉绡飘落于地上。
谁人相赠,寸许寒绡,可挡合道全力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