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长嘶,青年的声音却清晰可闻。
玄衣翻飞,挡住了他身后少女的身形。而他的身前,已是三洲修士汇作的千军万马。
“谢玄暮,你竟然也堕魔了!青云宗实在荒唐之至!”
作为青云宗的掌门代行,三洲宗门,认识谢玄暮的人很多。
与这个青云宗大师兄交际过的,都知晓他从容的性情和八面玲珑的手段。
也有人揣测过,以裴若游的身体,是否作为掌门弟子的谢玄暮反而有可能继任宗主,毕竟修行与宗门事务他都未曾落下。
但随着裴洛以合道巅峰的修为出关,和他的堕魔,这些猜测从此就和这个青云宗大师兄再也没有任何关联。
“春风会试那日,你把她放走了,便知你们是同谋。”有人义愤填膺,“她杀了那么多人。”
“杀了合欢宗的圣子,杀了同门,今日——”一个文士打扮男子手一扬,指向跪坐于雪地的杜少蒲,“又杀了庆阳书院的人!”
“所谓的天骄,怕不是凭借着入魔才提升的修为。”
“既如此,便都留在北川吧!”
阴谋或者算计,入局的人置身其中,本心是什么已没有人在乎。
任她往日杀过多少妖邪,庇护过多少凡人,又如何教导那些弟子,统统不作数。
魔修人人得而诛之。
设局的人希望她死。
西洲的人要复仇。
书院的人不想下个剑仙仍在青云。
是非对错,过眼云烟。
黑水牢里,谢玄暮冷静而清醒地旁观着自己受刑。
伤可见骨,神魂摧折。
而后,弃长生,堕邪魔。
青年不语,唯有青玉扳指上光华流转。
李朔君的目光紧紧落在这道玄衣身上。
谢玄暮受刑时,他也在场。
因是法修,故而特地将他的手臂分开吊起,十指皆上了刑,防着他再绘出什么空间阵法。
封了灵力,拷问的手段一一用上,最后遍体鳞伤了,依然未曾问出什么来。
一个生而贵极,享尽锦绣的人居然有一把这样硬的骨头。
李朔君当时还惋惜,青云宗的“法绝”从此彻底毁了,没料到,今日还能看到他张弓引箭。
箭离弦。
李朔君的瞳孔陡然放大,仅剩的小寒飞速提起,绘出防御法阵。
沉黑箭矢飞出的霎那,漫天风雪似乎都被撕开。
李朔君的法阵绘得很快,撞上箭矢后顷刻破碎,邪气呼啸,人群中响起惊呼,那放言要谢玄暮与朝笙都留在北川的人被正中眉心,轰然倒下。
“我说过的。”青年桃花般的眼中洇开浓重的墨。
——若要杀她,先越过我。
直到这一刻,李朔君才终于生出实感。
那个光风霁月的谢玄暮,确确实实堕了魔。
“师兄。”
朝笙看向他袖袍下的白骨。
邪气恢复了他的修为,乃至让他进境,却不能让他的身体恢复如初。
因为那本就是暴虐毁灭的力量。
被天道厌弃的人,任修为如何,最后都不能得善果。
“这下子,我们以后真要亡命天涯了。”
而自己体内的邪气仍然不肯善罢甘休,她必须要剖出那颗魔种。
谢玄暮听到碎雪里的声音,微微笑道:“天地浩大,和你去哪都行。”
“但在此之前,先把你的公道寻回来。”
他的师妹,剑心澄明的师妹,宁愿被凡人围杀都不肯拔剑的师妹,长街上横剑戮魔的师妹,这些年来,持剑荡不平的师妹,不该背负着堕魔的声名就此苟活。
邪气漾开,指尖又浮出一箭。
谢玄暮看向攒动的人潮。
“愿死者,尽管前来。”
回答他的,是铺天盖地的剑影刀光。
局已至此,无可回转。
离光殿里,裴洛静静地坐在高座之上,俯瞰着水镜之中北川的厮杀。
记得当初,收了这个爱刻傀儡的徒弟,她惊艳于他的天分,将符道术法一一授予他。
一晃,不知已过去多少年。
朱厌在她的识海里发出尖锐的声音:“北川!太好了,所有人都会死在北川!”
裴洛垂眸,那些曾经的记忆都纷纷消散,眼中唯有纯粹的邪气流转。
铅云翻滚,风雪交加。
北川之上,但见尸堆如山,鲜血洒遍。
谢玄暮从未杀过这样多的人。
很久以前,童年噩梦里还会有他的父皇——胤朝厉帝——那张残忍嗜杀的脸,死去的至亲与拜入仙山的他渐行渐远,待到有了足以移山填海的力量,谢玄暮反倒比年少时从容沉稳不少。
青云宗中的共识是大师兄性情矜傲却内里温和,所以让人觉得可亲可敬。
譬如明光峰的猴子没被这位青云宗大师兄揍过,却都心服口服——这绝不是因为灵石的缘故。
因为无论他们下山闯了多大的祸,有一个人总会收拾好那些烂摊子。
但其实温和包裹私心,青云宗大师兄是爱屋及乌地对其余人好。
所以,从来都没有什么人能比他的师妹重要。
识海之中,邪气翻涌,谢玄暮勾弦的右手已是白骨森森,鲜血淌落,而近乎撕裂的疼痛从手腕延伸到了肩膀。
杀金丹,杀元婴,杀化神——他对于对手的修为已经没有了概念。
有人倒下,有人还站着。
小寒断了,替李朔君挡住了致命的一击,他伏在雪地中,灵力耗尽的寒冷伴随着死亡的气息。
同门皆死,唯有杜少蒲还苟延残喘。
青云三绝名不虚传,所谓道法百解,这个未曾登上紫微台的法修远比他想象的要强大。
“师弟——”李朔君看向挣扎着的杜少蒲,“逃吧,师门要杀剑痴,又何曾想过我们可能死在北川。”
本命法器的毁坏带来了识海的重伤,杜少蒲半截身子陷在雪中,无论如何也爬不起来。
“我走不了了,师兄。”杜少蒲说,“我的元婴本就是丹药催生。”
那个时候险些走火入魔,怀揣着对宁茴的恨意以灵药结婴,春风会试时还未与他对上,便败在了朝笙的剑下。
认识合欢宗这个雌雄莫辨的家伙简直是一生的灾难,当年如果看出那是个男儿郎,也许就不会被骗走如意秤,也不会来南洲,再卷入到北川这场屠杀里。
他干脆任整个人都陷进雪中。
“下黄泉去找宁茴报仇算了。”
任师门驱驰,成全书院要胜过青云宗的野心。
真不甘心——
但依然只能,潦草的、年轻的纷纷死去。
*
风雪之中,忽有铮鸣声起。
西洲剑阁的人结成了剑阵。
谢玄暮放眼看去,结阵之人皆为元婴,乃至化神,那紫微台上输给了朝笙的萧慈音也立在阵中,眼神中一片决然。
他神情平静,不起一丝涟漪。
剑修似乎都有这样视死如归的心。
而他身后,朝笙蜷缩在地,心口鲜血汨汨涓流。
舍剑心,剖魔种,千般苦楚,因谁而受。
漫天剑光,引得地崩山摇,万剑纵横交错,连飞雪都被盖过。
紫电破云而来,与剑阵相接,爆发出刺眼的光芒。
谁能挡万剑铮然,剑意滔天。
“闻说剑阁有万剑冢,悉数葬的皆是诛邪除魔的灵剑。以剑结阵,荡平天下邪魔,今日,终于得见……”
有修士喃喃,再看向前方那道依然伫立的玄衣身影,不觉胆寒。
那柄堕了魔的神武惊蛰,以箭矢携如瀑的法阵,铺天盖地,了结了上百人的生死!
剑阵煊赫,剧痛之中的朝笙都感知到了白露的战意,她垂着头,咬牙刺向剑心深处。
谢玄暮耳尖微动,听到朝笙喉间压抑的痛苦。
他抬手,任飞雪飘落在袖下白骨之上。
青年挽弓如满月。邪气在剑阵面前暴涨,青玉扳指流光一转,一箭又临弦。
万剑齐出,他松开箭羽。
霎那间,天崩地裂的威压朝那枚黑色的箭涌来。
符文流转,暗色的法阵随着箭羽离弦生出,这枚箭破开风雪,上百个法阵在长空上亮起,勾勒出璀璨的星图。
天上星辰,要穿越万载光阴,才能照在人间。
剑阵之内,他们浑然不觉神魂的震痛,既然那袖袍淌血的青年已经堕魔,此番来北川,剑痴或者玄衣,都当杀。
雷霆震声,万剑如暴雨降下,与万剑同来的,是众修士无数的法器、符咒、阵法。
既然已到这样的地步,便只有至死方休的结局。
风雪都被绞碎,一柄长弓,要如何独自挡住这样浩瀚的杀意。
那孤绝的一道箭羽不折不坠,直刺向前。
霎那间,天沉如墨,星图流转。
雷霆俱歇,剑生红锈,迅速朽坏碎裂,堕于风雪之中。
那些杀意冲天的修士忽然倒下。哀嚎声起,转瞬之间,丹田枯竭,轰然老去。
朝笙的手猛然一紧,白露刺向那颗魔种。
而她身前,谢玄暮整条手臂彻底化作白骨,然后腐朽。
君不见,光阴似箭,一箭换斗转星移,沧海桑田。
君不见,朝如青丝,一箭换枯颜白发,寿尽黄泉。
死一般的寂静降临在北川茫茫的冰原。
修行者谢玄暮,六岁拜仙门,十九结元婴,又一岁,入魔。借星辰之力,换光阴流转,杀正道修士三千。
“师兄?”
尸山血海里,朝笙抬头,看眼前人顷刻之间白发苍苍。
“我从来没有食言过。”谢玄暮回身,用已化作白骨的手轻轻抱住了朝笙。
还好衣袖垂落,让他看起来没那么凄惨。
“这次是例外。”
那流转时光的一箭,耗尽了谢玄暮的年华。他飞速的衰老,唯有那双桃花般的眼中含着熠熠的光亮。
那里面流转的是泪水还是旧时的月光?
“憾游原,是我能送你去的最远的地方。”
“这里,是我能陪你走的最后一程。”
分别太匆匆,其实,他想要和她长相厮守。
“魔种已剖。”
前尘往事走马而过,他的笑也带着怅然。
“朝朝,往前走,去拿回自己的公道吧。”
沙哑的声音碎成雪絮,顷刻老去的青年化作灰烬,逐着北风,一道逝去。
朝笙抬手,发觉什么也抓不住。
心口的伤渐渐愈合,邪气随着魔种的碎裂从体内消失,她的识海从未这般清明过。
所以对于万事万物的感知也重新敏锐。
比如风萧雪寒。
比如怆然泪下。
比如他死在自己的眼前。
“师兄……”
“谢玄暮……”
北川浩渺,她徒然地拥着那染血的玄色衣袍,蜷缩着,像是一座孤零零的小岛。
呼啸的风中,谁人哭声渐起,凄厉至极。
离光殿外,裴洛望向天上星辰闪烁,知道自己那个天纵奇才的弟子,至此陨落。
神魂在朱厌的桀然狂笑里被拉扯,她体内邪气流转,识海之中,遍是黑雾。
青云宗的宗主,心魔早生,后来行在人间的,一半是她的执念,一半,则是朱厌。
北川长河之下,裴镜昙设下的封印缓缓散去。
青云宗宗主——朱厌,从此再无分别。
三千修士,以命为祭。
芸芸苍生,成牲成殉
妖邪如蝇,复回人间。
天下大乱。
*
三洲的修士从未见过这样多的妖邪。
黑雾像瘟疫一样蔓延,所到之处,无不是生灵涂炭。
各大宗门始料未及,妖邪则四散人间。
乾真峰两任峰主,卜出的崩塌的天命,终于应验。
书院、剑阁、合欢宗、乃至青云宗,精英弟子大多都已经折损在了北川,那个本应伏诛的剑痴生死未知,也腾不出手去确定她的生死。
每天都有无数人死去。
憾游原。
沿着长溪往南,沿途遍是血色。
一个月之前,朝笙因空间法阵来到此处。
当时,她整个人坠倒于溪水旁,陷在初生的春草里,草叶划过肌肤,那种轻微的刺痛感还很清晰。
人间四月,憾游原上当开出如海的春花,朝笙举目看去,只有一片苍凉。
敛了他的玄衣,又收起惊蛰,她一边养着伤,一边往南洲归去。
才至憾游原,便发觉人间已换。
这一切,是否都与裴洛有关联?
身后传来异样的窸窣声,沾染过邪气后,她对这样至阴至寒的气息分外熟悉。
她旋身,提剑挡去,白露还未出鞘,扑向她的妖兽已被击退数丈之远。
是只蓝面吊睛的白狰,她看过去,白狰的爪上赤黑,是干涸的血。
她拔剑,暴掠向前,白狰的身体断成了两截。
剑身上鲜血淋漓,她沉默着走到长溪旁,俯身洗剑。
手上的青玉扳指也被溪水淌过,险些滑落她的指尖。朝笙的神色终于松动,她迅速地将手从水中抽离,攥紧了扳指。
最后,手一向不灵巧的少女取下剑穗上的细线,默默捻成一根长绳,把青玉扳指系在了脖颈上。
扳指贴着肌肤,坠在胸口,和她的心脏一起跳动。
她起身,继续往前走。
憾游原上人迹罕至,惟有游牧的部族逐水草而居,朝笙的目光扫过坍圮的帐篷,又感知到了邪气的存在。
那只死在她剑下的白狰被邪气污染,已经是不折不扣的凶兽,这个小小村落里的凡人,大概尽数死在它的利爪之下。
她看向那些横陈的尸首,忽然想起为了剜心一案,她与谢玄暮去了骊城。
当时,被邪修剜心的新郎躺于棺木之中,谢玄暮绘了一道净魂驱邪的法阵。
她回想着法阵上流转的符文,缓缓抬起了手。
一个法阵生出,转瞬熄灭。
“师兄,我在这件事情上,确实没什么天分。”
她静伫良久,仿佛在等待什么。
惟有风吹过,摇动草叶,以簌簌的声响作答。
他最后,只让她往前走。
她微微俯身,替某个死不瞑目的人合上了双眼。
有一道细弱的声音响起。
“姐姐……你……是仙人吗?”
朝笙一愣。
尸体堆里,垂死的小丫头睁着眼,费劲地看向了她。
那个倒在溪边的姐姐,刚刚一剑杀死了大妖怪。
当时奶奶没有给她回答,她想再问问她。
朝笙快步向前,将灵力渡向了她。
但她半边身子都被白狰咬烂了,说出这一句话本就是回光返照。
小丫头感到身上有暖融融的气息,她很喜欢,可是寒意蔓延得更快。
“我是。”
这个负剑的姐姐终于回答了她。
小丫头想咧嘴笑,她就知道自己没有猜错。
可泪水啪嗒,她的气息渐渐散去:“仙人,把那些……那些大妖怪都杀了……好不好……”
“好。”朝笙答她。
*
越往南走,目之所及便越惊心。
修士或者凡人,在妖邪面前并无差别。
一座繁华的城池可以化作尸山血海的地狱,一个强盛的宗门可以被撕咬成碎片。
起初,还会拭去白露上残留的血痕,后来,遇到的妖邪越来越多,鲜血淋漓不尽,于是剑不再归鞘,也没必要擦拭。
妖邪有的尚还弱小,但更多的则很强大。
魔种已毁,她在北川孤独迈过了化神的门槛,大多数妖邪都能应对。
可要杀裴洛,这还远远不够。
杀死那些妖邪的时候,朝笙会想起很多人和事。
碰到一只巨蚺,下意识觉得若是宁茴,他用芒种想必杀得更趁手。
途经御兽的门派,门中弟子皆被堕魔的妖狐吞食了心肺,待到她杀了妖狐,居然会不由得感慨,胡九微祖上,真是尾难得的好狐狸。
看到凡人以血肉之躯,想要在妖邪面前庇护至亲至爱,到死不悔,胸口的青玉扳指便震动得更快。
不认得她的人,谢她的救命之恩,想跟着她走。
认识她的人,默然不语,未曾再提“诛邪”一事。
也有人咒骂她,说是她与谢玄暮堕魔,引来天谴。
剑尖停在这群人面前。
她想起那些早已死去的人,想起谢玄暮最后的话,想起那一声“仙人”,最终按住了剑。
堕魔是不争的事实,待到杀了那段因果,朝笙静静地想,一切都会结束。
三洲大乱,她孤身向前,走向自己的天命。
骊城之西,有山蜿蜒百余里,是为鹚山。
登鹚山,可见骊城迢迢,而青云在更北端。
落日狼烟,她忽而想起徐不意在那个夜里教她的一剑。
见鹚山巍峨,那仅剩的半颗剑心终得明悟,她提剑,山岳般的剑意杀向白衣的落拓男子。
他在她去青云宗的路上出现。
“我要去杀裴洛。”朝笙说,“妖邪降世,师尊,你不去诛邪,反要拦我。”
自那夜之后,她再未见过徐不意,更不曾与他说过话。
裴洛要剑骨,朝笙不觉得伤心,因为她会杀她。
但徐不意不同。
这些年来,言传身教,亦师亦父,待到醒悟这是一场骗局和注定的背叛,她又该如何作答。
他沉默不语,以陵谷挡住了这巍峨的一剑。
他甚至不敢去看这个弟子的眼睛。
青云宗的人都说,剑痴有双澄明潋滟的眼,那双眼睛和白露一样漂亮。
这一点,徐不意是第一个知道的。
很多年前,把她从饥民堆里救出来的时候,就发觉这个瘦弱如枯草的小丫头,眼睛亮得惊人。
被他抱起时,如离群的幼兽有了家。
但如今,她静静看向他,眼中只有寂寂的暗河流淌。
从一开始,就是算计、谎言,他早已无法回头。
因此,朝笙懂得了徐不意的回答。
白露与陵谷相接,发出铮然的声响。
没有任何灵力,唯有纯粹的剑意相对,师徒情分,真假难辨,可这些年来细心教授,默契从来不作假。
白露剑意横凝,霜雪堆生,缚住了陵谷,再不得寸进。
徐不意剑柄倒提,转瞬之间,霜华碎裂,在薄暮里化作流萤般的光点。
他白衣如风,剑意沛然,以磅礴的气势震开朝笙。
一剑可撼山岳,一剑可断长河。
不是传道授业,是不死不休。
朝笙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白露,她神情未变,强行稳定住身形,而剑尖在夕阳下画了一道弧线。
白露长啸,剑意勃发,从剑尖向林海荡去,再至徐不意的身前。
陵谷沉默无言,横递而来。
古朴的长剑如骤雨般落下,白露与之相抵,嗡鸣声声,朝笙感受着手腕上清晰的痛意,知道这是化神与合道的差距,这是剑仙与剑修的差距。
但她从来不是一个懂得低头的人。
练剑十二年,直道而行,养浩然剑意,纵伤不惧,纵死不悔。
南洲春暖,哪怕是薄暮时分,日光也犹带暖意,但北川的风雪太凛冽,注定要永远落在她的人生里,朝笙握紧了白露,迎向斩来的陵谷。
一霎之间,手中白露成霜,漫天的风雪呼啸,落满鹚山,盖住将退未退的日光。
饶是徐不意,也感觉到了刺骨的凌寒。
他甚至忍不住在心里暗叹,当真是漂亮的一剑。
有这一剑,当证剑道,当作剑仙。
风雪之中,白衣愈发显得惨然,忽有红梅于雪中绽开,星星点点,继而化作大片的晕染。
白露刺进血肉,他的心终于坦然。
陵谷一提,他向前踏去,白露将身体洞穿,喷溅的血雾顷刻被冻结,化作冰晶裹着的赤色珠子,艳丽剔透,极为好看。
“出师了。”他心想。
合道巅峰的灵力顷刻爆发,他面露决然,紧扣住朝笙的手腕。
朝笙的反应很快,灵力压来,炸裂在徐不意满是伤痕的掌心。
但她很快发现了不对劲。
有一缕灵力缓缓游向了她的奇经八脉,在与她的灵力汇合之后,便迅速地相融,然后——如海的灵力奔向了她的丹田。
识海因此而掀起滔天巨浪,连残损的剑心都生出新的血肉,她的修为从化神飞速攀升,最后,到达了合道巅峰。
朝笙的瞳孔猛然放大。
而徐不意的面容飞速的变得苍白、瘦削,连沉黑的陵谷都越发暗淡。
“我的剑心早折,师徒十二年。”他终于和朝笙说了第一句话,“朝朝,是我负你。”
所以今日,不是为了拦她,是为了求死。
练剑百余年,上下求索。见明月骄阳,也见山河浩大,最后,却困在年少时的那一抹青衣里。
百年以前,春风会试。
明光峰无名的白衣剑修还未被师门看中,就先莽莽撞撞,在紫微台上站到最后。
紫微台另一端,他的对手,是青云宗盛名天下的法修。
鸦羽明眸、青衣山色,只用一眼,就将冷硬如剑的剑修困在了里头。
同她名扬四海,与她结发合卺,又看她困于诅咒,困于不灭的心魔。
暮色彻底落下,无边的黑暗降临在连绵的群山,他自剑尖坠落,耳边风声呼啸,天旋地转间,知道这幻梦的一生终于结束。
当年,明光峰里籍籍无名的剑修,日日挥剑万遍,期待自己来日荡尽天下不平,成为一剑震烁八方的剑仙。
终究,负了自己的道。
揽云宫里,裴洛静静地坐在廊下,看向那一棵倒塌的古树。
她很少来这,朱厌与她伴生,心魔多年,她很多时候都觉得自己并不只是裴洛。
此刻,她却突然记起了遥远的前尘。
只属于“裴洛”的前尘。
当初年少,总来揽云宫观徐不意练剑,那时便觉得这棵树堆霜砌雪,煞是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