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水之上,一幅水镜的画面定格在最后的墓园,白袍的神明面露惊讶之色。
“……竟真让你赢了一局?”
钟山忽而发出颤动,参天的扶桑树上,灵光飞舞,云雾升腾,白袍猛然回身,盘踞着的赤色蛇尾微动,太阳在天之东迸发出灿烂的霞光,那双紧闭了千年的金瞳缓缓睁开。
白袍叹息:“一梦千年,别来无恙……”
一念之间,行差踏错。
那个登仙门的小魔女死了整一千年,九重天的太阳就沉寂了整一千年。自此,人间以金乌值昼,九重天上,却只有永夜的荒芜。
又有一面水镜再度亮起。
赤蛇又合上了双目。
*
是岁天寒,大雪,三更。
杀声震天。
散发、赤足,只着单衣的少女奔逃在雪地上,厚厚的积雪落了整整两夜,没过了她冻得发红的脚踝。
伤口裂开,沿着腰腹往下,她咬牙,抱着手中的青狐向前跑去。
身后,老叟、幼童、妇人、农夫,眼中一片暗淡的红黑,宛如行尸走肉。他们挥着手中的柴刀镰锄死死地追赶而来。
前方是浩浩汤汤的长河,她灵力耗尽,避无可避。
怀里的青狐闲适地晃着尾巴,眼中露出野兽的狡猾。
喊杀声越来越近,而灵力枯竭的虚弱感猛地袭来。
长箭破空,落在她身后,竖起一道半透明的结界,尔后金色的法阵在天穹之中绽开,将追赶的人纷纷定在原地。
雪越下越大。风也凛冽,席卷着白色的飞羽。
鹤氅,玉面,桃花眼。
青年的长弓垂于身侧,他望着因脱力而跌倒在雪中的少女,神情淡静。
“怎么这么狼狈。”
是把碎玉琳琅的好声音,却比这簌簌的大雪还要寒凉几分。
朝笙冷嘶一声,血仍流着,她却抱着手中的青狐不撒手。
“谢玄暮,你能不能先扶我一把?”
青年眉心一跳——果然不会说话的师妹才是好师妹。
刚刚还一派光风霁月的青年冷哼一声,解开鹤氅,随意地扔在了朝笙身上,而后将人——裹成一个春卷,直接扔在了肩上。
托他的福,灵力耗尽的朝笙直接晕了过去。
青狐晃晃悠悠想逃,被谢玄暮直接也塞进了鹤氅。
手法粗暴,毫无对毛茸茸的怜爱之心。
虽然他不喜欢狐狸,但未免朝笙缓过劲来提剑找他麻烦,还是一块带回去算了。
毕竟剑修,十分记仇。
飞舟泊于长河,法阵隔绝了漫天风雪,其内温暖如春。
“大师兄回来啦!”
“师妹回来啦!”
热汤、灵酒早已备好,谢玄暮将朝笙递给了一个侍女,青狐立刻被另一个侍女接住。
“哐啷”一声,谢玄暮低头,看到地上掉了把剑。
谢玄暮:“……”
被这把剑捅过不下九九八十一次,就算化成了铁水谢玄暮也认识。
这是朝笙的本命剑白露。
他深吸一口气:“给她拿进去,挂屏风上。”
侍女应是,将晕沉沉的朝笙抱进了房间的浴桶里。
灵石驱动着阵法,蒸腾的热气中弥漫着充沛的灵气,朝笙醒的很快,然后对上了一张木头脸。
“木头”并非是形容它神情的呆滞,而是眼前的侍女确确实实就是用木头雕琢出的脸。
鹅黄绸衫下是木作的躯体,以灵石和阵法、符文驱动,予以它们行动的能力。
灵力让伤口愈合,朝笙不大喜欢傀儡在一旁看着自己洗澡。她抬手,停了它体内运转的阵法。
傀儡不动了。
没感觉到小白的存在。
她在识海里唤它。
“小白?”
声音却是从屏风后传来的。
“朝朝,我在这儿!”
是很稚气的小女孩的声音。
朝笙从浴桶里站了起来,随意抽起外套披在身上。
不是她的,是崭新的一件。
屏风上搭着她满是血痕的单衣,一把通体纯白的剑用青色的蛟甲作了剑鞘。
她将剑握在手中,自灵魂深处的契合感扑面而来。
“你在剑里?”
识海这次有声音了。
小白语气兴奋:“我变成了你的剑灵!”
朝笙凝视着手中的剑,感觉到了清晰的喜爱。
银锋似雪,剑芒如冰,寒意流转间,却有白露光华闪烁。
昔有白袍冶师铸神武二十四,以节气名之。
朝笙正色道:“传剧情吧,小白。”
小白强调:“我现在有名字的啦。‘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白露。”
“好的,小白。”
剑身发出嗡鸣声,似是抗议。
但本命契的联系让它的反抗也如撒娇,小白认命,开始朗读剧情。
“这个世界是修真位面。你名朝笙,孤女,是剑道千年不遇的天才,身怀剑骨,于八岁那年被剑仙徐不意带回青云宗,成了他的关门弟子。朝闻道,夕入筑基,又七年修得金丹。”
“谢玄暮,青云宗宗主裴洛首徒,是整个宗门的大师兄,出身人族皇室,六岁便拜别尘缘入了仙门,在你踏入修行之前,他是史上最年轻的金丹修士。”
“你们一道长大,是青云宗的大师兄和二师姐。虽是青梅竹马,但徐不意与裴洛是离心的道侣,导致你们的关系不断地恶化。同时,作为年轻一辈的翘楚,又一直被人拿来比较,于是你们日渐水火不容,堪称宿敌。”
朝笙看了眼自己身上崭新的罗衣,没说话。
“在二十岁那年,你又成了最年轻的元婴,尔后,却在与裴若游合籍之后入魔,最终被师门清理门户。”
小白顿了顿,用萝莉音恶狠狠地强调:“以你的天才程度,入魔后也是先把修仙界搅得天翻地覆才死的。”
灵力磅礴如雪山,朝笙十分认同自己“天才”的标签。
但另外一件事很重要:“裴若游是谁?”
“徐不意和裴洛的儿子,你师父给你定的娃娃亲。他先天不足,体弱多病,却是一名很出色的医修。”
“……”
她师父不就是裴若游的爹吗?合着徒弟嫁儿子,内部消化了。
“你死后又三年,谢玄暮入魔,杀裴若游后屠尽青云,最终因魔气太盛,神魂失守,选择兵解而亡。”
“接连两个天才的入魔,实际上是世间清浊失衡的昭示,浊气横行,妖魔频出,修真界最终走向了毁灭。”
“朝朝,你的任务是攻略谢玄暮,查清入魔的真相,并且阻止灭世的到来。”
小白感慨了一下:“好忙哦。”
朝笙垂眸,白露的剑身上倒映着她年少的面庞。
这一年她十八,谢玄暮十九,至于那个记忆里病恹恹的未婚夫,则一直是那副柔和清俊的莲花面。
一切都还未发生。
她用灵力烘干了湿哒哒的乌发,抱着白露盘腿坐于塌上。
入魔的真相。
是她的,还是谢玄暮的?小白没有多说。
少女阖目,奇经八脉灵气涌动,这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令朝笙觉得格外的新奇,但灵魂却极其自然地接纳了铺天盖地涌来的玄门之气。
雪夜的厮杀彻底结束。
天将明时,朝笙结束了打坐。
没什么睡意,索性往外头走去。
雪仍然簌簌的下着,却在即将落到飞舟上时,顷刻间被结界所融化。云海翻腾,俯首河山,遍是苍茫雪色。
鱼身鸟翼的妖兽飞过,长尾白羽的雪魄在空中翻腾,巍巍山岳,有绮丽的灵气于谷中长驱,天地之间,似乎隐藏着亘古的规则。
那是修行者所追求的“道”。
*
飞舟越过云海,向下降去,雪霁雾散,一座宽阔的城池隐约可见。
“不睡?”
身后忽而响起一道声音,朝笙回头看去,青年长身玉立,披着白狐裘,手里还抱着个镂金的汤婆子。
小白上线,声音震惊:“看不到好感度?!”
它试图查询,却被一股意识挡了回来。
朝笙眨了眨眼,随口道:“那算啦。”
或许是因为她修为比谢玄暮低的缘故?
这个世界,确实很不一样。
*
朝笙的目光太认真,但谢玄暮直接选择无视这般目光。
又见她仍是单衣,只随便披了个织锦的外衫,身形单薄,倒是比平时张牙舞爪的样子亲切了几分。
虽然他的剑修师妹常年在战损状态,可这次未免太凄惨了些。
谢玄暮与朝笙常年互看不顺眼,很偶尔的时候,也会有点兄长的心肠。
“不想睡。”朝笙回过神来。
“为什么?”
“睡不着。”
得,天聊死了。
谢玄暮面无表情地想——果然是剑修。
朝笙再次从谢玄暮眼里看到了明晃晃的嫌弃。
实际上,剑修本身就是修真界狗见愁的存在。
快意恩仇恣意风流的另一面是爱剑成痴、好斗记仇。
*
因是雪天,城池格外安静,朝笙放眼看去,发现昨夜围杀她的村子就属于这座城池。
城门上以隶书阴刻着“郢城”二字。
飞舟降下,而后化作核桃大小,被谢玄暮合于掌心。
朝笙看着他将核桃舟收起,翻遍了自己的记忆,然后确认自己没有这样奢华的法器——准确的说,是几乎没有除白露外的其他法器。
她的白露。一顿能吃几百颗灵石的白露。
修真界有个心照不宣的默契——杀人越货勿选剑修,因为他们,真的很穷。
劫他们纯属浪费灵气,没准还会被黑吃黑。
青狐被谢玄暮提溜出来,还给了朝笙。
谢玄暮没看出这狐狸有多特别的,修行百余年,大概只会点小幻术。
他拧眉:“这狐狸就是你此次的任务?”
言外之意是这么弱的狐狸,你伤得那么凄惨是认真的吗?
朝笙与他针尖对麦芒多年,很是明白师兄的腹诽。
她懒散答:“杀如意鬼母时顺带捡的。”
谢玄暮轻嗤,不再多言。
城主府中,城主对于朝笙的到来显得十分热切。
“朝仙子,可太感谢您啦。我治下的村子为伥鬼所害,民不聊生,多亏了仙子出手。”
伥鬼能操控人心智,确实棘手。
朝笙也热切回应了城主:“三千灵石,还请结一下。”
城主:“……”
说好的仙风道骨呢。
心中虽这般想,却立刻招了招手,吩咐侍女将纳戒奉上。
纳戒无主,内里有灵石三千。
她接过纳戒,正欲离开,城主开了口:“我晓得仙子是青云宗人。”
他抬手,朝着北方拜了拜。
“名门正派,在下敬仰万分。”城主殷殷切切,“昨夜村子被毁民宅七十二间,良田一百零八亩,凡此种种,共计一千灵石。”
朝笙呆愣了——打个工而已,为什么还要倒扣啊喂?
剑修一贫如洗。
一旁的谢玄暮开口,淡声道:“原是寻常的除鬼任务,可没写还有一只如意鬼母。”
城主擦了把汗。
其实郢城有几个小门派,不过派去的弟子皆有去无回。后来还是他的幕僚替他指了路,道是正道剑修有浩然气,可斩鬼母。
这才让朝笙接到了任务。
“为除鬼母,损中品灵剑一把。”
她其实只有演武堂薅的铁剑和师门发的神武。
“上品法衣一件。”
为了融入村子,朝笙穿的是粗布葛衣,铜钱十文。
“共计——两千灵石。”
城主汗如雨下,与幕僚对视一眼。
朝笙福至心灵,白露铮然出鞘,荡开如霜的灵气。
最后城主又奉上了两千灵石,将这两尊煞星好声好气送了出去。
朝笙感慨:“你们法修靠说就能挣钱吗?”
还给她多讹了两千灵石。
经此一遭,谢玄暮看师妹越发不顺眼。
“伥鬼而已。”青年长眉微皱,“纵使难缠,怎么会把一个村子都毁坏至此。”
朝笙据理力争:“毕竟有一只如意鬼母。”
“我从村东砍到村西,砍卷了四把铁剑,才终于杀死鬼母。”
“鬼母死了,残留的阴息未散,故而村民受控暴乱。”
“凡人无辜,我不能伤。”
谢玄暮不置可否,凉声道:“你若用白露,不必如此麻烦。”
朝笙声音诚恳:“伥鬼太脏,舍不得用白露。”
伥鬼操纵人心,驱使恶念,朝笙十分嫌弃。
谢玄暮一噎,又问道:“你的法衣呢?”
“我唯一的一件法衣乃是天材地宝锻造。”
她强调了“唯一”两个字。
谢玄暮:你们剑修,为什么穷得这么理直气壮?
连法衣也不穿,如果不是她天生有澄明剑心,只怕早就被如意鬼母操控了心神。
然而小师妹神情闲适,抱着白露往飞舟上去了。
飞舟升起,向北而去。
郢城之北,有山曰青云,高百尺,连绵九十里。
若登青云,可得大道。
七百年前,剑仙裴镜昙在此开宗立派,以山为名。
七百年后,青云宗已是正道第一流。
故事从这儿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