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里,司机扭过头来,道:“太太,晚上好。”
朝笙应了下来,又往旁边坐了坐,给周暮觉挪出来更多位置。
周暮觉眉心微动,却没说什么。
只是道:“今天可还玩得开心?”
朝笙点点头,眼底的笑意压不住:“演的是《茶花女》,好看的很。”
周暮觉是在法国留的学,他略一思索,便猜到宝蓝色燕尾服的青年饰演的是“阿尔芒”。
“少爷,你知道吗,我在戏剧社时,一向都是扮演玛格丽特的人选。”
或许是心情太好,她话也多了些,语气中含着隐隐的自豪。
他的目光落在她幽弱动人的面孔上,不由得道:“当之无愧。”
是很直白的赞叹。
朝笙一愣,颇有些欲盖弥彰地拢了拢耳畔的落发,温声道:“不过,都是以前的事儿了。”
她素白的手落在耳畔,衬得发热的耳尖绯红一片。
周暮觉感到心中似乎也有一片细小的角落变得极其柔软,他后知后觉,过了很久,才知道那是乍然的心动。
春夜的霓虹在车窗外飞快掠过,他们不再言语,气氛静了下来,却并不让人觉得尴尬难熬。
周暮觉的余光里,那向来端庄自持的年轻女子渐渐面带困色,倚着车窗竟慢慢睡着了。
许是今天太劳神,兼之身体刚病愈的缘故。
他望向她沉沉的睡颜,不由得想,现在似乎两个人关系近了不少了。
半道多了个家人,但感觉不算太坏。
“忠叔,慢些开。”他温声道,“太太睡着了。”
海市的市政工程算不上特别完善,马路总有几段格外不平,但乱世里头,城市能有这般模样,已经算难得。
司机阿忠是周家多年的司机了,连忙将速度降下来些,开得格外平稳。
原本四十分钟的车程生生翻了倍,周暮觉靠在车座上,思索着银行的事情,偶尔瞥见她微垂着头,睡意深深的模样。
……不知道国内学生排的《茶花女》如何,他的脑海中陡然浮现朝笙立在墓前,鬓边白茶沾湿带雨的模样。
拐入一段长而幽深的道路,司机驶入了周家公馆。
吉普车稳稳停了下来,司机回身道:“少爷,到家了。”
他敛起思绪,道:“忠叔,叫阿柳过来,接一下太太。”
朝笙仍然睡着,周暮觉下意识觉得叫醒她,应当是更亲近的人所做的事。
阿柳来得很快。
“哎哟,我的太太……”
阿柳探身进来,忽听得周暮觉声音淡静:“阿柳,动作轻些。”
阿柳一愣,不由得感慨周暮觉实在是细致,难怪年纪轻轻就能把通海银行打理的井井有条。
她手下的动作便也越发小心了。
“太太,到家了。”她压低了声音,唤着朝笙。
睡眼惺忪的女子睁开了眼,迷迷茫茫地将手臂搭在了阿柳的肩上,衣袖滑落,一截霜雪似的藕臂露了出来,腕上的玉镯是春水般的颜色。
“我困死啦。”朝笙说,阿柳扶着她起来,哄道:“上楼了便睡。”
周暮觉看得出来,这女佣,是真心实意把她家太太当晚辈爱护。
朝笙便乖乖地点点头,任阿柳扶着她下了车。
春夜的晚风吹过,似乎让她的倦意少了些。
她回过头来,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晚安。”
周暮觉一愣,正欲答她,然而她柔和的声音散在晚风中,她说——
“阿鹤。”
人依然是困的,连头发都散乱了,神思不清明,干脆直接将人给认错。
阿柳暗暗叫苦,她的太太哦,怎么就叫错了名字?
但周暮觉并不会和一个睡得晕沉沉的女子计较,他默然一瞬,仍道:“晚安。”
阿柳抚了抚朝笙柔软的发顶,领着她往里头走去了。
步子仍然小心,却带上了点不自然的意味。
春夜寂静,周暮觉坐在车中,感到带着料峭微寒的夜风吹了进来。
他起身,打算下车。
又从座位上拾起了一条黑玉色的绸带。
大概是她那会儿头倚着车窗一上一下时,剐蹭间散落下来的。
他随手一叠,轻易就折成了山茶花的式样。
周暮觉很快又将山茶花散开,绸带静静地躺在了掌心。
明天,待她醒了,还给她。
他敛眸,不再多想。
阿柳支着人上了楼,又细致地替朝笙换好了睡衣,
朝笙迷蒙着一双眼睛,动作却配合,没教阿柳费太多工夫。
她将人妥帖地安置好,柔声道:“这下便可舒舒服服地睡了。”
朝笙“唔”了一声,把裹着自己的被子拢得紧了些。
阿柳失笑,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下楼时,正见到周暮觉进来。
她不自觉回禀:“太太已经歇下来了。”
周暮觉应了声,又道:“辛苦了,你也早些休息。”
“嗳,我分内的事情。”阿柳见周暮觉并无不快,心下对这位多年不归家的少爷印象越发的好。
她挪着一双裹了几年又放开的伶仃小脚,步子轻快地走开了。
月亮幽幽地照了进来,透过花纹精巧的帷幔,朝笙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潋滟的丹凤眼在月色下清明澄澈,眸中一点困意也无。
她披上白色的羊毛披肩,赤足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循着记忆点燃了一根烟。
周暮觉的声音仿佛仍在耳畔,朝笙陡然在这样的夜色中想起她上辈子背过的诗词。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纵使相逢应不识。
不识。
一点橙炽的火光在昏暗的房间中亮起,腾起的烟雾是薄薄的乳蓝色,她没什么表情,静静看着香烟燃尽,然后将烟头彻底掐灭。
无妨。
朝笙心想。
是他就好。
来日方长。
……
翌日,朝笙又照常睡到了午间才起来。
下楼的时候,发现周暮觉竟然没去银行,正在客厅里同人通电话。
“既然如此,便下午两点见。”
原是约了人。
青年挂掉了电话,回过头来时,望见了拾级而下的朝笙。
“午餐刚备好。”
二人便去了餐厅。
甫一落座,周暮觉道:“有件事情想同你商量一下。”
他似乎很爱在用餐时与朝笙说事情,也许是因为只有这一段时间,两人会相对而坐,而不必特地去独处。
朝笙眨了眨眼,道:“什么事?”
“我有位同学,在青英大学任教职。我托他帮你恢复了学籍。”周暮觉看到,她的眼中亮起了星星点点的惊喜。
他道:“虽是我自作主张,但全看你的意思。”
“总闷在家里也无聊,不若多出门看看。学校里的活动还是丰富许多的。”他一顿,“若你想去银行,亦有一些缺职可选。”
读书也罢,工作也罢,对于女子,都是好事。
“我想去学校!”周暮觉甚少见到她露出这样迫切的模样。
青年莞尔:“那你下午有空吗?若无事,可随我一道去青英大学。”
“这样快吗?”
“刚刚同我朋友约好的时间。不过,若你觉得急了些,可以另外的时间再去。”
周暮觉做事实在太过妥帖,一旁候着的阿柳都不禁替朝笙庆幸,毫无血缘的继子居然能关照如斯。